可以問問碧玉,但恐怕碧玉也不知情。恐怕是在她珠玉二人進謝府之前的事了。算算王詹事年紀,與老太太相當,兩個又都是本地人,就是老太太出嫁前的事也未可知。那末封嫂可能知情。但明珠也不好就這樣直接去問封嫂的,只好等著看罷。
採霞等人伺候謝小橫見客,這倒用不著明珠了。王詹事在外頭等著,舉目望山景,不覺也心潮澎湃。
詞雲:二十餘年成一夢,此生雖在堪驚。
流光荏苒,竟已不止二十年了。他已娶妻又喪妻,她總在這裡。故鄉山水既在,他們之間的聯絡便綿綿不棄。
然而卻未通一詞。攬鏡自照,鬚髮見白。年輕時都未做過的事,難道現在會去做嗎?開什麼玩笑。這點心境,只是存在心裡便好。如一掬月光攤在苔階前,連塵埃都不必驚動。
直到今天,王詹事聽婦人閒話,說謝家老太太身子不太好,急壞了明珠姑娘,幸而現在知道調理了,大約又有起色。
王詹事再對鏡,還是見白的鬚髮,但卻驚覺不但年輕時光過得快,連整整一生都這樣匆匆。死神已經拿著鐮刀準備收割衰草了。難道死前都不再通一次音訊麼?
他一時衝動,就這麼跑過來。一個大男人,找什麼藉口?又不能像婦人似的送個蔬果糕點、拉拉兒女家常。他只好說是找謝小橫的,想著,謝小橫既不住在這裡,下人們看在他詹事的身份上,總不好意思直接給他吃閉門羹的,少不得謝老太太要出來見見他,以保全禮節。
他也不指望就要看到鳴玉——唉唉,這是謝老太太的閨名,如今恐怕沒人提起了——如今他看到春天柳蔭後的彎月,都會憶起她的一雙眉毛。
如今他也不指望看見了。但只要兩個人距離近點兒,他的心意呈在她簾下,給她知了,那就好了。
鳴玉哪……唉唉當年她取這個大名,是“君子鳴佩玉”的意思,所謂“步環中規,折還中矩,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後玉鏘鳴也”,喏,重點在守規矩。這鳴是“和鳴”的意思,不是“一鳴驚啥”的那意思,但王詹事恐怕她命中哪顆星,是不懂文學的,看到“鳴”字,就伸了脖子想鳴叫。
所以註定她是屬於那傳說中連夫人王妃看了都動心的大學士謝小橫,而不屬於他……他當時連詹事都沒做上呢。
既是世交、又比鄰而居,有什麼用?一乘紅轎,美人屬名士,鄰家子寂寂去遠方掙前程。
一去半甲子,此生如夢。
他沒有經大腦動理智的跑來一次,卻正遇見謝小橫在家。
兩個老男人這麼巧合而奇突的碰面,結果,跟任何官員文人之間無聊的寒暄聚會,也沒有什麼大分別。
大約半個時辰,王詹事告辭了。謝小橫端著茶盞,在滿山夏蟲聲中,靜靜的飲茶。
風起了,吹動滿山松濤,王詹事抬頭,看山邊起了一層烏雲,但並不濃。暫時應該不會下雨。卻是一天青碧卷墨邊,滿山松濤動翠影,風景奇麗。
王詹事想:這是我們的故鄉。我們的埋骨之所。
又見幾棵桑甚小苗,周圍別無母樹,不知是哪裡來的。王詹事舉頭四顧,一時也找不到母樹。但母樹總歸在的。雲深不知處。
他知道她將來要葬進去的墓園,也知道自己要葬去的地方,兩兩不能相望,但下頭是同一方土地、上頭是同一陣風聲。說不準什麼時候,他和她就融為一體了,孕育出同一株小樹。
只要都還活在這方土地上,打心眼兒裡,他就不覺得與她分開了。
當他走到他自己家門口,看天邊烏雲都已散了,像從沒有出現過一樣。
那都是過路的烏雲,說散也就散了。
烏雲是從北邊而來。從京城西邊萌發。向下浸染旭北道,朝上攫懾凌琳城。
林代與蝶笑花逃在路上時,便見左手邊那烏雲滾滾的壓過來。
蝶笑花細長而濃灩的眼波掃了那邊一眼,對林代笑道:“倒好像派了軍隊來還不夠,天上都要幫皇上來抓人似的。你說這片天空怎麼就這麼閒呢?”
林代向他道喜:“這時候你還能笑。”
“所以你認為,我還有辦法讓我們都逃出去對嗎?”蝶笑花問。
“不。”林代搖頭,“至少抱持著一個良好的心態去死。”
蝶笑花擊掌:“我喜歡這個說法。”
林代牽牽嘴角,環顧四周:“後不後悔?”
是他在緊急時刻奔來給她報信,只比世子的軍隊超前一點點而已,救她免於被甕中捉鱉,但終於不能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