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裡練功的武僧。身上穿的一看就是新衣服,頭髮也特意打理過,只是天太熱,衣服浸滿汗水,粘在身上,頭髮也橫七豎八地躺在頭上,像被吹蔫的野草,全然沒有他自己想象的那種瀟灑。倒是有幾根頑固地站立著,很像他臉上的表情。
他很用力地打招呼,很用力地介紹自己。看到活得這麼用力的人,我總會不舒服,彷彿對方在時時提醒我要思考如何生活。然而,我卻喜歡他臉上的笑。一張娃娃臉,臉上似乎還有幫忙種田留下的土色,兩個小虎牙,兩個酒窩,笑容從心裡透出來。
我想起了家鄉小鎮,改革開放後莫名其妙地富了。而我所在的中學是小鎮最好的中學,有錢人總拼命把孩子送進這裡。
每個小孩到班級的首次亮相,都對映出他們父母想象中這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該有的樣子:戲服式的誇張制服,有的還會別上小領結,頭髮抹上光亮的髮蠟。父母在送他們上學的時候,也許帶著驕傲感。然後,在飽含緊張和驕傲的期待中,小孩走進教室,惹來一陣鬨堂大笑。每當此時,我總能聽到來自孩子以及父母內心,那破碎的聲音。
不清楚真實的標準時,越用力就越讓人覺得可笑。
厚朴大約也是這樣的小孩,他們往往是脆弱的,因為乾淨到甚至不知道應該要去判斷和思考自己是否適合時宜。
我什麼時候成為務實而細膩的人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表面上我大大咧咧、粗心大意。事實上,我講每句話的時候,總擔心會冒犯他人。我總在拼命感知,人們希望聽到什麼?如何表達到位?說不出的恐懼,恐懼自己成為別人不喜歡的人。為什麼這麼需要讓別人喜歡?或許是求生的本能。
時間久了,就會覺得臉上彷彿長出一個面具。每天晚上回到家,深深卸口氣,彷彿職業表演者的卸妝儀式。中學過集體生活時,我把這個動作掩飾成用水擦臉時舒服的“哼哼聲”。我自嘲這怪癖是我讓人喜歡的一個原因。唯獨有一次,一個同學神經兮兮地湊到我耳邊,說,我看出來了,你不是因為擦臉舒服,而是因為覺得扮演自己太累。他“呵呵”、“呵呵”地笑著,詭異地離開。而我當即有被一眼看穿的感覺。
中學時,總會碰到可以用“神奇”來形容的同學。看穿我的那位同學就是其中一個。他幹過的大事包括:臨高考前的一個下午,邀請年級考試前十名的同學,到團委活動中心集合。等到大家都滿臉茫然地坐好的時候,他突然一蹦,跳上講臺,大喊:“諸位護法,我召集爾等是為了正式告訴你們,我是你們等待的神,爾等是我的親密子民,必須發誓永世為我護法。”同學們一愣,有的翻了白眼,有的直接拿書往他頭上一扔,還有的笑到捧著肚子在地上打滾。他卻還在認真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半晌不動,像個雕塑。
一直在內心期待,他終有一天會變成邪教頭目吧。讓我失望的是,這傢伙後來竟然是高中同學裡第一個結婚的,也是第一個發胖的。他在一所中學當生物老師,最喜歡教的課是青蛙解剖課。畢業十週年的高中同學會時,他抽菸、喝酒,說黃色笑話,一副活在當下、活在人間的塵俗感。
我實在好奇,他“神奇”的那部分跑哪兒去了。藉著酒勁,我湊到他耳邊,用故作神秘的口吻提起當年那件事:“其實你是唯一看穿我的人。怎麼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哈哈大笑:“當時都是開玩笑。”
看我悵然若失,他嚴肅地說:“其實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哪個才是我應該堅持的活法,哪個才是真實。”說完抬頭直直地看著我,看得我內心發毛。他又突然重重用手拍了我的肩膀,說:“怎麼?被嚇到了啊?騙你的!”
我不知道他哪句是真話,生存現實和自我期待的差距太大,容易讓人會開發出不同的想象來安放自己。我相信,他腦子裡藏著另外一個世界,很多人腦子裡都偷偷藏著很多個世界。
我自己也一直警惕地處理著想象和現實之間的關係:任何不合時宜的想象都是不需要的,因為現實的世界只有一個。
那天下午,我在厚朴的腦袋裡看到了他的想象:他以為他現在到達的,是整個世界的入口;他以為再走進去,就是無限寬廣的可能;他以為正在和他對話的,已經是整個世界。
我忍不住提醒:“厚朴,你最好不要和同學們說你名字的來歷。”
“為什麼?”他轉頭問我,臉上認認真真地寫著困惑。
“因為——”
我實在說不出來:因為世界不是這樣的。
他果然、終於還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