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我自己都已同化,又如何勸誡他人。
外界對僱傭兵頗有微詞不無道理。
他們一行人站到那一片莊稼地裡真的是開了槍。對天鳴槍,能嚇走一半人。往人群中掃射,又能嚇走一半。最後那匹餓紅眼了的人,便是拿子彈擦過都阻止不了。
然後千基妲遇到了波爾希思,那個冷眸質疑她的少年。
“你,出去。不然……”
“不然怎樣?你要殺了我嗎?也是,你們本來殺人如麻。我們的死活與你們何干。”
她怔怔地再說不出一句話,連本來想嚇唬他的扣動扳機都做不到。舉著槍的手,是發抖的。他從她面前走進糧庫,背了一包糧從她面前離開,而她一直愣在那兒。直到男人們喊著她收隊。
重重將槍壓倒在臨時桌面,她忽然從行駛的馬車裡立起。刻意被無視的良知到底沒有泯滅,她再不容許自己這樣渾渾噩噩。
“我受夠了。”
大簷帽遮住維勒的眼睛,靠在陰影裡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長者們互換眼色,“千基妲,就算沒有我們,那些孩子還是會死,還是死得那樣悽慘。每年不明不白死去的人本無以數計,你難道一個個都要去救嗎?”
“沒有我們,他們是會死。可有了我們,他們能夠不死。我們不可能救活每一個人,但為什麼不能拼命去救每一個可以救的人?為什麼一定要讓僱傭兵這種職業揹負罵名,就不能讓它也變得高尚?你們還是軍人,我們都是軍人,只是沒有了國家授予的軍銜,就該放任它變質嗎?”
無言以對。
他們都是軍人。所以他們比她更清楚,彼時百姓的愛戴和如今人人的鄙夷,那樣鮮明的比是如何煎熬。
大家都不說,都以為自己可以承受良心的煎熬。
可她偏偏非說不可。
有些事就像隔了一層紗,捅破不捅破僅在薄薄一線,然而,差別很大。
忽然吹來一陣風,揚起維勒寬大的帽簷,露出一隻凌厲的眼。
“女兒她,終究是長大了。我們這幫老傢伙,不能連年輕人都不如吧。”
***
一錘定音。
只是他們沒有辭任,連半點風聲都沒有放出。千基妲不知道老傢伙們到底在謀劃什麼。
午夜時分,還按照原定計劃騎著馬四處巡邏,連千基妲都被拉走。
“不是說要給我做榜樣嗎?這算哪門子的榜樣!”回答她的只有一個噤聲的手勢。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村落那邊起了火光,伴隨著洶湧的喊聲、哭鬧聲。
策馬趕去,眼前的景象,好比戰場。
房屋被火點燃,蔓延的火燒及糧草,發出乾枯的噼啪聲。被火包圍的村民,奇怪得沒有一丁點恐懼,凸出的雙眸超越了痛苦,猙獰似煉獄歸來。
鐵鍬、鐵鏟、刀……金屬製品掩映著火色,反射出森冷寒芒,入了那些人的眼卻成了興奮。嗜血的興奮。狂吼聲裡,一雙雙未戴手套、粗糙的手握住把柄,用盡氣力舉起又砸落,濺滿一身鮮血。
血淌過面頰,有人用手指抹了些血送入口中,泛白的嘴唇立刻變得猩紅,也只有這樣才讓人覺得,他們還活著。
無止盡的自相殘殺。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了什麼,又或許什麼都不為。
火光下的爛布衫已看不出本來的色彩,只餘下一般怵目的紅。還在流淌的,血液的,鮮紅。
維勒最先反應過來,隔空鳴槍,卻已阻止不了瘋狂的村民。
聽到槍聲,蜷縮在角落的孩子互相攙扶著奔湧。大點的護著小點的,小點的照看著避開大人。
他們衝不過去,他們努力地靠近。
即便如此,還是不斷的有孩子被鐵叉戳透腹背,拖拉到瘋癲的大人面前,血染紅了枯草,枯草重獲新生。間或也會有槍聲,不再是空彈,而是直至屠殺人的眉心。可是制止永遠在發生之後,便是殺了大人,受傷的孩子也難救活。
終於和孩子面對面地站著,那張張混雜了泥濘和血跡的臉,依然稚嫩卻不青澀。
忽然有風起,吹落的枯葉裹著昆蟲的乾屍落在孩子臉上,孩子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們帶走了孩子。所有人都是那樣沉默,沉默得可怕。千基妲連活躍氣氛的勇氣都沒有。這樣的情景,你讓她說什麼好。
他們把孩子帶回地主家,殺死了地主一家,做了一頓熱飯。
孩子們大口大口地吃著,眼裡的怨恨並沒有減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