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被圍困時還是春末,而今夏暑一季早過,困境絲毫不曾解卻愈被步步緊逼;任此間是如何夜空朗朗,也是樂景悲情,心中更生煩憂。舉目望向空中,道:“你看著雲層如幔,哪裡見得到月影。”
元貴抬頭看了看,笑道:“可真是。仲秋雲遮月,上元雪打燈,月影今日不得見,來年上元節時便還是見不著。”
趙慎道:“原是這個意思。我一向只以為這是抱怨時運不巧敗興的話。”
元貴道:“不敗興。農人眼裡,這是兆雨水豐沛,作物滋潤的好事哩。”
趙慎聽見“雨水豐沛”幾字,更不由蹙眉。元貴今日似是興致頗好,可偏句句皆引他焦躁。他情知自己胸中為何憋悶,不願遷怒旁人,停了一時道:“此間無事,我去騎軍中轉轉。”聽元貴應了聲“願陪同往”,便抬步而去。
昨日夜間騎軍中諸人一夜待命,這一日便在休整。趙慎入了營盤,迎面便見十來人群聚在一處,不由問道:“怎麼還不休息。”
眾人見是他來,也無人拘束,紛紛施禮道:“將軍來了。”
趙慎一眼掃過,卻看見人群后頭有個少年士卒低頭躲著擦眼睛,便點手問道:“怎麼了?”
有個年長些計程車卒道:“這娃娃年少,說起去年今日他阿爺長兄都在,便有些不好過。”見趙慎面色微微凝重,又笑道,“他父兄月前從汜水關撤走,此時當早安頓下了,其實並無需耽心,也值滴這馬尿。”
那少年聽眾人都笑,面上羞臊發紅,抹了眼睛,道:“什麼馬尿,我不過是方才風大迷了眼。”
那年長計程車卒見他惱了,便也不再打趣,只是笑向趙慎比著嘴型道:“才十五。”
趙慎方才默著沒做聲,這時見這娃娃倔強辯白不由也笑,向著身旁士卒低聲道:“多寬解他些。”言罷便向內走,方才行出幾步,卻聽身後那少年忽而怯怯追著問了句:“將軍,我與爺兄,何時……還能見麼?”
那清亮聲音驟如石子投入平湖,倏然帶起圈圈漣漪。他想來對父兄是真思念的緊,或是以為主將必事事都能安排定奪,此時竟問出這一句。可誰不知那一千多騎軍是不能揭的瘡疤,這士卒年少心直口無遮攔,眾人卻都吸了口涼氣。
那少年士卒看著周遭神色方覺出冒失說錯了話,一時也愣了。趙慎停步微微側頭,身子卻半晌沒動。他想要笑答一句“必有這一日”,可肩頸僵硬,竟轉不過這半身來。他不知此時輕飄飄一句許諾,能寬解誰心,而這樣的許諾出口,他又如何實現。情勢至此,他已不知堅守洛城的前程將要如何,或許絕處仍可逢生,或者終無寰轉。
然而,他若就此屈從外敵,此時立在周遭的部下的命數又能是什麼?
趙競當年誅殺降軍的場景他不曾見過,然而那血腥一夜的傳言故事這二十幾年來他已聽過無數遍。縱然人人都道趙競那一夜失信在先,嗜殺其後,任世間人誰也再不會那般瘋魔;可自少年時他便明白:若戰場上舍刀棄刃,只寄望於強敵的寬仁,非但庸懦,且是愚蠢。
而即便不提這層,他日他若是卑躬屈膝的降將,他的部眾亦皆要低人一頭,為求保全只能唯命是從;傲然數十載的趙氏騎軍從此不過是旁人的刀頭炮灰——這士卒問與父兄能何時再見——到那時,他們相見的場面或許便將是血火戰場。
只此一個緣由,他便絕不肯走那一步;然而真到一日玉石俱焚,他能否安心說對得住與他一同死守於此的同袍弟兄?
他默然許久,終不得言。一眾人心中也都感慨,到底是元貴開口道:“將軍……”
話還沒完,趙慎已轉首向眾人道:“他才入軍中,你們多照應他些。”眾人見他面色倒似如常,便紛紛答道:“是。”
元貴跟著趙慎身後而去,道:“這小阿奴年幼,那話裡卻無旁的意思。”
趙慎道:“這我省得。”
元貴還想再說,張口半晌,卻不知說什麼。他忽覺趙慎的心性而今這般內斂沉鬱,恍而竟也憶不得前一次心無牽絆隨心縱馬是在何時何夕。
謝讓這一日間被醫官們輪流看著,服了幾付湯藥,到晚間進食竟也比前日強得多了。等到李守德來時,見他正靠在榻上閉眼養神,精神氣色倒似是還好。
李守德近旁坐了道:“主簿這終是肯歇一歇了。”又道,“我又帶了些牡丹皮來。”
謝讓笑道:“若講句實話,這物什除了味苦提神,實沒覺出有旁的用來。”
李守德亦笑道:“我這些年只學會制弄這個,再無能拿出手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