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從好日子突然掉落到地獄一樣的感受,我也有過。”她目光遼遠,彷彿透過屋子的牆壁,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說話如同夢囈:“我阿父,從小把我們姊妹當做掌上之珠,疼愛不夠。嫁了人,這種被捧在掌心裡的感覺,就沒有了;我阿父,國之棟樑,卻遭人忌憚,在雍州用兵,我日日擔憂,期冀著父女重逢的一天總會來臨,但是,這希望也沒有了……”
她漸漸淚下,唇角還彎著一抹笑:“他被傳出投敵的訊息,我的兄弟、堂兄弟、伯伯、叔叔全數下獄。聽聞中書郎在陛下授意下,草擬廢黜皇后——我的妹妹庾獻嘉——的訊息。”她突然又把目光聚焦在雲仙的臉上:“楊將軍是庾家的恩人,成全了我阿父的清名,也救了我們庾家百餘口的人命。你若是為他有所求,我結草銜環,萬死不辭!”
竟然來得那麼容易,這回,輪到雲仙愣在了那裡。
建德王妃進宮進詣皇后,宮娥宦官們皆知道這是姊妹兩個,有說不完的體己話,於是奉完茶點,便都退下,把空間留給她們倆。
庾清嘉仔細看了看妹妹的面容,嘆息道:“你常年無事,也該多花些精力在打扮自己上,我那裡有上好的玉容膏,轉天送點給你來?”
庾獻嘉苦笑著搖搖頭:“宮中供奉並沒有怠慢我過,只是心情不得舒鬱,再好的玉容膏也救不得。”
她不愛皇甫袞,皇甫袞也不愛她,兩個人因為政治而結成姻緣,心裡還都存著忌憚,在後宮裡相敬如賓,毫無感情可言。原本還維持著表面的敬重,然而自從邵貴妃獲寵,皇帝的冷落簡直就寫在臉上;而從庾含章的事出,就不僅是冷落了,連邵貴妃話裡話外,也都是陰陽怪氣,就差要踩在她頭上了。
庾清嘉默然半晌,突然抬眼道:“上柱國大將軍楊寄,你對他印象如何?”
庾獻嘉的臉色一瞬間有些微紅,忙搖了搖手中的紈扇遮掩過,還故意擺了一副冷臉:“聽永康公主說過幾回,只道他是頗為粗鄙的性子?”
庾清嘉笑笑說:“性子粗鄙不粗鄙,我倒也不曉得,他那時還是虎賁侍衛的時候,我隔著簾子見過,有些油滑,但也頗有氣概的模樣。這次阿父的事,還多虧他。”
庾獻嘉故意說道:“怎麼,最後在雍州用計放火,使阿父屍骨無存,我們得謝他麼?”
庾清嘉著意打量了妹妹兩眼,方始挑眉笑道:“你覺得,阿父當時還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庾獻嘉冷笑道:“在我看來,原來的路就不錯!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君王,值得付一條命?‘忠義’不過是個笑話吧?”她的嘴旋即被姐姐捂住了,同時還有她擰眉的驚懼:“獻嘉!隔牆有耳,有些話,不可以亂說!”
姊妹倆沉默了好一會兒,庾清嘉偶爾抬眼,看見的是妹妹剛剛還微紅的臉色已然變得煞白,眼角朦朦朧朧的霧氣凝結成顫巍巍的一點珠光。曾經那個會嬌笑著環圍在身邊的妹妹已經不見了,代之以一個滿腹牢騷的女子。庾清嘉心裡楚楚的痠痛:獻嘉她該是有多麼憤懣鬱結,才會說出這樣激進的話?
好久,庾清嘉才輕聲楚嘆:“妹妹,我知道你心裡都明白。這位陛下,對不起你、對不起阿父的地方太多。可是你如今畢竟是他的皇后、是他的正妻,你不能忍,也得忍!”
庾獻嘉冷笑道:“我懂。當時傳說阿父叛國的事,他那一臉掩不住的喜色!連邵貴妃都親自撥冗過來,不三不四說了一通怪話,彷彿擎等著我廢到冷宮,她好上馬當皇后。不會那麼便宜!宮裡雖知道我不受寵愛,但是也知道這位陛下的斤兩。宮中留下的黃門侍宦,有多少是受我庾家恩重,成為了阿父的死士的,大概他也不知道。”
庾含章的女兒,豈是坐以待斃的傻女人?越是被冷落的寂寥和苦難,越是磨礪她,給她潛龍勿用、暗暗積聚力量的勁頭。要知後宮種種,女人又何嘗沒有覆雨翻雲手段?
庾獻嘉慢慢清醒過來,想著楊寄,心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感覺,她耐心聽完庾清嘉的話,幫楊寄和沈沅團圓這樣的事,頗費思量,更重要的在於是不是值得付出巨大的努力和犧牲。庾獻嘉最後道:“阿姊的話,我聽明白了。楊寄於阿父算不算有恩,我得再想想;而現在北燕發國書求親,我們拖著不讓沈沅和親,是不是合適,我也得再想想。”
庾清嘉知道妹妹說出這樣的話,已經是讓步了,她常年抑鬱不得志,想法都變得偏激,若是要求得過了,會適得其反。所以,她只點點頭說:“那麼妹妹好好想想。若是值得,幫楊寄一個忙,惠而不費;若是不值得,我自然也不能要求妹妹為一個外人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