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這般相峙,還是頭一回。
她見他不開口,索性連硃筆也狠狠扔下案去,端的是拿出了帝王的架子,冷眼看他半晌,“你這是在同朕置氣?”
他動動嘴唇,“臣不敢。”
英歡心口一沉,好一句不敢,他不敢?他不敢的話他這摺子是上給誰看的!……她不由刷地起身,立於案後,盯住他。
十年前的狀元郎,現如今的朝中柱石,時間在她不經意間便將這男人身上的青澀之氣統統抹去,只剩這麼一副深沉皮囊,擺在她面前。
她望著他,一口氣湧至唇邊,忍了又忍,終還是憋出那一句,“朕不允!”
他這才抬眼,見她眼裡神色複雜,一語難道,便嘆了口氣,“東慶府一路眼下缺人,兩省議之不定,臣才自請外任……”
英歡眼神直直的,打斷他道:“藉口。”
沈無塵停了片刻,“臣沒有找藉口……”
她拂袖,身子轉了半面,語氣僵硬,“朕還是不允。”
他微微皺眉,一咬牙,狠了狠心,開口道:“臣所言之事陛下皆置若罔聞,臣不知留在朝中還有何用。”
英歡猛地回身,目光凌厲,“朕如何置若罔聞了?”
沈無塵對上她的目光,避也不避,“臣先前連上十封摺子,陛下連看也不看就盡數退了回來。”
她聞言不禁更氣,“你所上數封摺子中,反覆只言二事,朕又何必要封封批覆?”
……一事為勸她成婚,另一事則是不滿她命狄風將八千百姓遣回鄴齊境內。
她不允,她批駁,她退他的摺子!
可他偏偏不依不饒,一日三封,沒完沒了!
她索性將那些摺子統統發落至門下省,讓政事堂老臣們去閱,於是她便收到了他於三日前又上的那封新摺子。
言之請郡。
叫她怎麼批?叫她怎麼回?叫她如何不惱?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平日裡斯文至極的沈無塵,一旦執拗起來,連狄風都比不上他。
沈無塵慢慢道:“陛下不願聽臣所言,臣無可奈何,別無他法,還望陛下成全。”
成全什麼?成全他讓他去東慶府一路任差?
堂堂工部尚書請郡外放,天大的笑話!
英歡胸間氣血難平,他在她身邊十年了,整整十年了!……為何非要這般為難她?
卷一 歡喜四(10)
“說說。”她嚥下一口氣,撇開目光不再看他,“把你心裡面對朕的怨氣都說出來。”
沈無塵仍是不緊不慢地道:“陛下何來怨氣之說,臣一心為國為朝廷,怎會對陛下心生怨氣?”
英歡眯眼挑眉,嘴角微微有些抖,只聽他接著道:“臣只是覺得,陛下實是過於任性了。”
手狠狠一握,指甲陷入掌心中。
他說她任性!
滿腔怒意化為一汪水,在心裡盪悠悠,身子止不住地顫。
沈無塵望向她的側臉,眉頭略皺,“先前古欽攜白銀十萬兩來贖鄴齊八千百姓,陛下為求面子而拒之甚絕。現如今卻遣狄將軍親自將那些百姓送回鄴齊去,且不收鄴齊分文贖金,陛下以為此舉不是任性?”
這話給她心口上一記重錘。
英歡吸一口氣,回頭,眼中有水,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沈無塵低眉,又道:“陛下罔顧國無儲君,亦不念朝中老臣勸言,多年來拒之不婚,臣以為此亦非明君所為。”
又一記重錘。
砸得精準無比,恰恰就撞開了她心中最不願讓人觸到的地方。
沈無塵看了她一眼,垂目半晌,壓低了聲音,沉沉道:“陛下是一直在想著那人吧。”
此言如晴天一道驚雷,震得她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英歡陡然睜大了眼睛,揮袖指他,厲聲喝道:“你大膽!”
沈無塵不懼,“臣是大膽了,但臣還有話要說,說完便聽候陛下發落。”他斂眉,眼睫亦垂了下來,“陛下當是對他動了真情,否則當日在杵州也不會任他離去。陛下本該於當夜便將其殺之,可陛下卻沒有;陛下本該將此事告知臣,而非只命狄將軍一人護駕,可陛下卻沒有……若非那夜後院動靜頗大,而臣於遠處親眼睹之,只怕現如今都被陛下矇在鼓裡;陛下明知十萬兩白銀意味著什麼,便當收受了鄴齊的贖金,可陛下卻沒有……陛下種種作為,皆與國怨無關,只是念及私情罷了。若陛下覺得這不算是任性,臣聽任陛下處置,死且不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