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壓制,且必以冷酷專一之革命激情替代。
她覺得老顧草擬的群力社綱領在這一條上還不夠完整。對她來說,迫在眉睫的是要壓制那股自卑情緒,它們時不時從內心深處冒出頭來,但願真如老顧說的,殘酷的暴力是一種淨化力量,它會幫助我們擺脫自憐,擺脫自我厭棄。
戈亞民從頭到尾追問這一句:“他是在什麼時間向你求婚的?”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被關押在龍華警備司令部的軍法處大牢裡。沒有手錶,沒有畫著嫩綠色旗袍女人的月份牌,甚至看不到太陽。有時候,一陣風吹過,牢房外的走廊裡會聞到太陽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油炸臭豆腐的味道……
別人都在沉默,那個頭髮始終不聽話的穿著白色帆布西裝的小男孩是沉默的(後來她才知道他叫林培文),他不斷用手捋他額頭上那一抹頭髮。老顧也在沉默,甚至有些殷勤,給她倒水,要不要茶葉?如果你頭暈,我這裡有萬金油。
我不知道。每天上午,木門開啟,走廊裡的微風把牢房整宿的臭味吹散的時候(她從不知道女人的身體也可以散發出那樣濃烈的臭味),就會有拉鐵門的聲音,哐啷哐啷哐啷,即便有陽光和青草的氣息,這聲音還是讓人心驚膽戰。活著,或者死去,如果是提審,那麼你還活著,如果不是提審,那就是提到監牢圍牆後的空地上槍斃。那些日子,幾乎天天有人被槍斃。而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看守對你很客氣,“你們不是壞人,你們——都是為國家——”她們對那些刑事犯就不這樣客氣,如果不聽話就拖出去打一頓,女人打女人,下手居然會那樣狠毒。但她們什麼都不會跟你說。男監在另外一排牢倉裡,我怎麼會知道?
戈亞民突然憤怒起來,她感覺得到怒火在他的身體裡湧動,他站在她的面前,用牙齒啃著自己的拳頭,好像這是表達愛情的另外一種形式,好像如果不能愛她,就要傷害他自己,如果不能傷害他自己,就要傷害她——
他揮出拳頭,短促(像是在嘗試),快速縮回,好像手臂上裝著一個彈簧,又重重打出一拳。第一拳打在她的額頭,第二拳打在她的顴骨上。林培文衝上來,從背後架住他的手臂,而他暴起眼睛,頭和上身努力向前掙脫,向她撲過來,好像是在表演一具撲向火堆的雕塑。
她只感到屈辱。不是因為他打她,而是因為老顧的沉默。其實那時她並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代表組織來向你打聽一些事。他代表組織。而組織在她被打、被傷害、被逮捕的時候都在保持沉默。這讓她感到屈辱,讓她感到自己並不重要,組織不會來營救你的。你要自己救自己。濟難會那個學法律的大學生模稜兩可地說,不,我不是組織派來的,我是代表一個慈善機構,我是濟難會的。我可以向你提供法律援助。但你也可以把我的話當成組織(你的組織)告訴你的。如果他向你提出要求,你可以答應他,可以虛與委蛇(他把虛與委yí說成虛與委shé)。
於是,她答應他,虛與委蛇,覺得自己的確像一條蛇,一條苟且偷生的自卑的美女蛇。曹振武讓看守把她帶出去,他給她帶來點吃的。他並不是一開始就提出那個要求的,他裝得像個君子人。而且他跟她是老相識,老家在同一個省城,他們在同一個師範學校的同一個班裡唸書,是同學。他們幾乎同時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內地城市,年輕人像撲火一樣撲向革命,只是一個去南方,一個來上海。去南方的加入國民革命軍,他,曹振武,現在是進佔上海的一支軍隊的軍法處主任。而她是他的階下囚。
只是到後來,他才向她暗示。這裡隸屬龍華警備司令部的軍法處,不屬於我的管轄範圍。雖然我跟他們很熟,但楊虎和陳群是兩個瘋子,全中國都知道這是兩個瘋子。我去跟他們商量,一個誤入歧途的女人,政府難道不應該給一個機會?他們卻反問我,她是你的什麼人?
你明白不明白?她是你的什麼人?
他給她泡的咖啡還冒著熱氣,他是很細心的人。只放一塊糖,又在碟子裡另外放上兩塊。天知道這警備司令部的監牢裡哪找出的這堆傢什。這是軍法處看守所的所長辦公室。是這幢房子裡最好的一間,窗外陽光明媚,雖然是夏天,但上午這裡很涼快。他穿著夏布軍裝,短褲剛到膝蓋,馬鞭放在桌上,幾乎有些俊俏。他比她大兩三歲(她想,我去年才剛過三十歲麼,他還說,出錢讓我去巴黎念兩年書,就當是送我的生日禮物)。
我當然能明白他的意思。我沒有介面。直到濟難會再一次來人接濟。我諮詢他們的意見。我想——他們一定是組織上派來的。
老顧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