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她清晰看到的那些殘酷的真實,現在倒變得虛假,變得像一場夢幻。她覺得她的世界被分成白天和黑夜兩個部分,讓她感到羞愧的是,她似乎更喜歡屬於黑夜的那一部分。
回到家裡,他們就開始更換白天的衣服。她不想在他面前換衣服,而他根本不在乎她在不在跟前。現在是她在漸漸填滿他的空間,她的衣服,她的擺放東西的習慣,她買來的花,食物,她從他桌角那堆灰撲撲的東西里挑出來的書放在床頭櫃上。她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很快就把這裡變成她的世界。
夜裡基本上就是說話和休息。有時也會做愛。可說實話,多數時候她並不真想做這件事,因為每當這種時候,她常常發覺自己又回到那種表演的狀態中,努力把自己裝扮成那種更風騷的女人。往往是,好一陣沉默,她覺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用手勢或者親吻把他拉回來,事情便會朝那個方向發展。她既怕他過分緊張,又怕他過分鬆弛,她一發現他有些不對勁,便會聽任自己去勾引他,聽任自己去扮演一個本不屬於她性格一部分的角色。
事後,她常常會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她常常發現每當她覺得自己表演過火近乎滑稽的時候,小薛卻總是表現出更加心滿意足的樣子。似乎真實和假裝是灌在環型玻璃管中的兩種液體,一旦你誇張過頭,反倒進入一片真實的水域。
小薛把他剛寫完的那張紙摺疊兩次,遞給她。明天她會用電話與老顧聯絡,老顧會讓她把這張紙送過去。如果嚴格按照規定方法來處理這類報告,它本應該用密寫,用化學藥水,裝在不相干的容器裡,或者夾在書裡。可那種事對小薛會有多麼不可思議啊,會讓他覺得有多可笑啊。
他突然從椅子裡站起身,轉頭用雙手抓住她的肩膀——
“這種事情實在太危險,你應該離開這裡。你不應該再幹下去!”
她望著他,默然。
“你根本不適合他們!你應該跟組織脫離關係!他們有太多仇恨!這些全都與你不相干,讓他們去!”
她有些感動,雖然她覺得他的思想在根本上是庸俗的。但她覺得他純粹是為她考慮。光這一點就足以讓她感動。現在覺得,他之所以肯替老顧打聽那些事情,純粹是想幫她完成任務,純粹是想找機會帶她離開,那樣的話,她就更應該感激他。
“我不能離開。我無法脫離……這是我的工作……這是一種事業。我和你不一樣……不一樣的,我相信革命。”
她有些慌不擇言。她無法找到一種合理的表達方式。她腦子裡充斥著許許多多的詞句,可她覺得那些話都太理論化,不適合用在目前這種情形下。
“我無法離開。我是刺殺案的重要嫌疑物件,巡捕房在通緝我。”
她試圖用一種他能夠理解的方式來表達。她沒有意識到,這倒很有可能把她自己的辯白引入歧途。
“我可以想辦法。我有朋友,我在法租界警務處有認識的人。關係很好。是政治部的警察。他是法國人,很有地位,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把你弄出這個圈子。”
“那是不行的……你辦不到,連他也辦不到。”她想她這是潰敗,是在從整個防線上後退。她應該跟他談談帝國主義的犯罪性質,她應該跟他談談階級壓迫的真相。她應該告訴他,她鄙視這種逃跑的想法,她完全不屑於巡捕房裡一兩個殖民主義分子的偽善,不屑於他們的幫助。可她卻覺得這些話對小薛將會完全不起作用。她不願意說他聽不懂的話,她不是一直都在捕捉他的思想麼?她不是一直都在尋找一種適合他自己的——又能真正開導他的方法麼?
“辦得到的。你願意我就能辦到。我們可以一起離開這裡——”他忽然停住嘴,而她並未察覺到他在說大話,她並未發現他在說他辦不到的事。她只是突然覺得憎恨,憎恨自己的軟弱。她覺得自己在一瞬間裡有些動搖。她想起從前在監獄裡發生過的事,她想起她以前曾做出過的選擇。
她衝著他叫嚷起來,內心洋溢著對自己的憎恨,洋溢著對他的憤怒,洋溢著一種想要藉以淨化自己的憤怒:“你滾!你別想來勸誘我!你別想來侮辱我!我不愛你!我一點都不愛你!我是在利用你!我是在完成任務!”
她看到小薛驚恐的眼睛,她在心裡狂笑。她要戰勝他。她一定要戰勝他。她懷著一種殘忍的快意把這些話統統傾倒出來,她不想剎車,她不想話到半句就停住。
她撲到他面前——只是她自己的想象,因為他就在站在她面前,與她相距頂多十公分——攥緊拳頭向他捶去,她又覺得這樣還不過癮,她又拿手打他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