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去,大魚將原地轉了個身子,卻變化了個老叟模樣。
那真身化小魚離去,老叟抬頭,對著自己露出笑容。
那是自己?
那是自己。
那是……自己!
一連三問,一連三驚。
他一低頭,卻見到自己沒了雙手,是個魚兒模樣。
而那老叟站在岸邊,齜牙咧嘴的笑。
於是……
如大夢初醒。
如冬雷乍震。
釣叟陡然回神,此時再看,卻發現李闢塵依舊坐在身邊。
寒江仍老,而自己身前,被放下了一壺老酒。
水中倒影,似乎變化了。
“我……魚……”
釣叟的眼中泛起明光,而李闢塵此時道:
“你等了他三百年,然而他不會來了,釣叟,你把這壺酒水喝了吧,算是祭奠了他。”
“滾燙滾燙,可還如三百年前模樣?”
“一場虛空大夢,到頭來韶華白首,那條魚兒一直沒有送出去,你是魚兒,還是釣叟呢?”
“忘卻了自己,但也塑造了另外的自己,當年一別,如今倒也忘了自己曾經模樣。”
“你的執念……是什麼呢?”
李闢塵手中握著釣竿,輕聲細語:“是看寒江終下一場大雪?還是喝著老酒,聽那龍吟……水天闕。”
仙人在問,釣叟搖了搖頭,他看看天上,又看看魚竿,輕輕晃了晃,發出了一聲嘿笑。
而後就是一聲嘆息。
“原來我是一條老魚,原來我不過是夢中生客。”
“七十年春秋,道人?仙家?鬥罷了吧,我請教你,我真的存在過嗎?”
“還是說,我只是那條大魚的一場夢呢?”
釣叟開口,此時天上,開始下起大雪。
天地茫茫一片白,李闢塵握著魚竿,笑了笑。
“大魚嚮往塵世,思緒翻飛,便鑄就了你,那條赤花鱸啊,藏匿江河之中,魚兒戲人,卻亦嚮往著人。”
“釣叟啊,子非魚,不是說了嗎?子非魚啊。”
李闢塵的嘴角帶笑,而釣叟同樣哈哈大笑,末了,輕聲一嘆。
於是頭顱仰起,把那壺老酒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心中不甚歡喜。
於是,他又唱了起來。
“冬雪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
“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笠多情卻戀頭。”
“佳節若為酬。但把清尊斷春秋。”
“萬事到頭皆為夢,休休。莫嘆今明樂與愁。”
“萬事到頭皆為夢,大魚兒,大魚兒!”
釣叟搖了搖頭,又是一笑,對李闢塵道:“喝到了,三百年了,三百年了,你這個仙人啊……”
“他還特意為我留了一壺嗎?只是可惜,只是可惜!這綠蟻……沒啦——”
“我不過是個夢中客啊!我在夢中,夢中知我我不知……”
“當年聽河畔言語,正遇烈酒新壺,於是心血起冰海,化一道大夢入人途。”
“子非魚,子非魚!我是我!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
三百年雨雪,化那晶瑩,滾燙如血。
“可惜,請不了你吃魚了……”
雲煙升起,帶著釣叟的笑聲,漸漸高渺難尋。
李闢塵坐在孤舟上,身邊斗笠與蓑衣散去,而就是這一刻,李闢塵伸出手去,輕輕那麼一抓。
於是釣竿被拿在手中,李闢塵笑了聲:“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但話又說回來,魚非子,又豈能知道子之樂?”
“你既是魚又是子,卻看魚非魚,亦嚮往著子。”
“就用你這釣竿,來請我吧。”
李闢塵抬起頭來,江水中,似乎有大魚浮動,蕩起漣漪波紋。
於是,口齒開合,似乎在說著一道難以滅去的大夢。
……
“朝華暮雪,八十里道說重山。”
“白水魚梁,只聽冬雷雨聲寒。”
“孤舟聞音,夢裡弦起魚龍暗。”
“子非魚影,綠蟻煮酒笑蹣跚。”
PS:綠蟻在酒水中的意思:新釀的酒還未濾清時,酒面浮起酒渣,色微綠(即綠酒),細如蟻(即酒的泡沫),稱為“綠蟻”。
第八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