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交不同於世俗之間的關係。這十年之間約只見過四五次面罷了——每一次對於陸白水都說都是漫長時間之後的相見,但對於這位水月先生來說,瞧著卻只像昨天分別。
陸白水的確是聰明人,怎麼會不清楚水月非人呢。只是他在陸上與妖魔打交道的時候就已經曉得,倘若一個妖魔喬裝作凡人與人接觸,就最好不要拆穿他。二人心意領會、還可以做朋友。倘若言明瞭,大多數妖魔都會覺得無趣,有的還會翻臉。別說朋友沒得做,搞不好連命都丟掉了。
而今這水月又忽然出現在船上、說了這樣的話。再想到兩人此前結交時、他所做過的一些事情……
他雖是個凡人,也對李雲心此行的內情瞭解不多,但在白水鎮聽了附身李四的蓬萊娘娘一番話、又在船上見聞許多,就逐漸在心中理出一個接近事實的真相來。
到如今便意識到水月先生所說的“你可也有朋友在我那裡”,或許便是指那位上官月。
他的這位非人朋友……大抵也是海中妖族、為東海龍王做事的。
但拋卻其他種種因素,只說這一件事的話——水月先生口中所指的人倘若真是他那位來歷同樣神秘的李兄的母親……陸白水本人是很不喜這種做法的。或許是他從小未享受過父慈母愛的緣故——向來難接受以骨肉親情做要挾。
因而他說了這句話,水月先生的一雙淡藍色眸子便微微亮起來、臉上的笑容也漸收斂了些。看陸白水一眼,瞭然道:“哦……這麼說,陸兄不是被脅迫。而是結交了新朋友,忘了我這個老朋友?”
海面上原本有霧。
水月先生出現之後,霧氣便愈發地濃了。再等他說了這句話,濃霧忽然翻卷起來,海面上也起了浪濤。
那浪,並不是一般的浪——陸白水先是覺得腳下一沉。彷彿自己的身子忽然變得重了、壓在甲板上。隨即意識到不是自己在壓船板,而是船板在頂他的腳——整艘鉅艦,忽然被抬了起來。
人說船行海中,總愛用“滄海一粟”來形容。到這時候,這個詞變得恰如其分——彷彿鉅艦猛地衝破濃霧……陸白水忽然看見一片雲海!
然而這“雲海”,正是此前籠罩海面之上的霧氣——一道不知有多高的巨浪猛地將艨艟號抬上高空,然而又不是那伏波大將軍出現時如孤峰般陡峭的浪頭,而是一整座山一般平緩的浪!
這意味著這一道浪濤便足有百丈高、更不曉得有多麼廣闊!
可再往遠處看,那茫茫的海霧之上還有無數道浪頭此起彼伏。就仿是,這東海原本只是一盆水,平常時候的浪濤,只是微風在海面上吹起了柔和的漣漪。但如今卻有一雙巨手插進水中、狠狠地攪拌起來了!
饒是陸白水這樣的人,在感受到自腳底而上的巨力之後也站立不穩、左右各搖擺了兩三步才重新立足了。艙內的人更是都被驚醒,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可等他剛剛調勻了氣息、再要開口說話的時候——
忽然覺得鉅艦上升的勢頭一止——遠處“雲海”之上的那些浪頭、乃至這鉅艦之下的浪頭,忽然都不見了!
他心中大驚、暗道一聲不妙——曉得這是巨浪將船拋上頂點、勢頭消減下去了。浪退,但船還在上升。到這時候再下落,距海面已是有一段距離了!
他只來得及伸手扣住旁邊的船舷,便只覺得身體當中的五臟六腑全都被拋了起來,腳下無立足處,騰雲駕霧一般地在半空中往下落——而後轟隆的一聲巨響,潑天蓋地的海水撲上甲板,他整個人也狠狠地撞到船上,彷彿是從數丈高的地方摔下來了。
鉅艦艦身隨即傳來一陣可怕的呻吟聲,陸白水不曉得龍骨能不能受得了這樣的撞擊。倘若不能,整船人的性命可就都交代了。
再往旁邊一看——心中一沉。
他看到了怒濤之上殘破的木板,以及一根主桅。海上有霧,看不清海滄號在哪裡。但依著方才那浪看……艨艟號正在浪頭上,海滄號則在坡上。這樣可怕的巨浪,海滄號十有八九已經傾覆了!
到此時,海面上驚濤怒吼聲彷彿連天的炸雷一般,將船上人們的驚呼聲都蓋過去了。謝生終於覺察到不對勁兒,從艙內探頭出來看。但那位穩穩站立的水月先生只一彈手指,艙門便嘭的一聲關上、將他也給打回去了。
說來也是神異——雖說周遭都是巨響,但在他身邊數十步之內,一切卻都清晰可聞。
到這時陸白水將從地上站起、看到那潘荷拉著武家頌不省人事的身體縮到靠船樓一側去,便見水月先生又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