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於當神君將目光移向他的時候、因著光華的流轉,他也覺察到了真龍的目光——立即痙攣似地抬了頭。但隨即低下、在半空中的雲頭上不安地換了換腳。
如此足足過了兩息的功夫,真龍神君才低嘆一聲。這一聲嘆息不像是她獨自發出的。更像是由整個蒼穹、大地一起發出的——宛若整個世界都為他嘆息。
“小九,這些年是苦了你。”這位神君以輕柔又慈祥的語氣說出這句話,全然不同於與別人交談時的威嚴,“抬起頭來。叫我好生看一看你。”
——無人不露出驚詫的目光。
甚至於比真龍現身時更加驚詫!
那李雲心原本是個籍籍無名之輩……可如今搞這個近乎玩笑似的小妖保,竟驚動真龍現身!
到如今……眾所周知不受寵愛、被流放渭水洞庭邊千年的九公子……竟得了真龍這樣一句話!
若是人……若是人間的母子如此對話還則罷了。但何曾有人見過妖魔之間有如此親情呢!?
可那九公子的驚詫並不比別人更少。他的身子一僵——彷彿是疑心自己聽錯了。然而並不敢立即抬頭、也不曉得該怎麼做……便下意識地去看李雲心。
李雲心。這個李雲心……起初在他面前像是一隻瑟瑟發抖的但有趣的小獸。可在九公子身死、龍身被奪之後才意識到,他可不是什麼小獸……而是一條毒蛇。再等他見識了李雲心更多的手段、從他那二哥通天君睚眥的身體裡探聽到李雲心更多的訊息,才曉得自己當初在那個雨夜當中遇到的,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也不是毒蛇。而是一個魔鬼呵……
他對李雲心的恨原本很難消弭。然而睚眥的意識侵蝕他的意志,叫他在絕望而無助的時候忘記很多東西、丟掉很多東西。李雲心帶給他的死亡是一瞬之間。而通天君帶給他的死亡,則是一個漫長而恐怖的過程。這個過程最終令他對自己那位二哥的仇恨壓倒了對李雲心的仇恨,終究在李雲心許諾拯救他、且有目的地引導之後,發酵為某種畸形的情感——
倘若用李雲心的話來說,九公子的這種情感其實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徵。
多發於情緒敏感、且容易依賴他人的群體。譬如一個人被綁匪劫持,然而那綁匪叫他活了下來,那人質便對犯罪者漸漸地感恩戴德,甚至產生某種依戀情緒、好感,與他一共對抗解救者了。
而如今,當這九公子感到惶恐不安、六神無主的時候,便下意識地去看李雲心。
就瞧見李雲心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又往真龍的方向微微擺擺頭。
九公子覺得他是在對自己說——放心吧。我為你做了這件事、我說過要補償你。如今你可以安心沐浴聖恩,不需要有什麼顧慮。
他一顆狂跳的心因此略微安定了些。再猛一握拳、抬起頭。
真龍的面容美麗溫婉、端莊祥和。在她的身上看得到王者的威嚴,也能——九公子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看到……母性的光輝。
在這夜空當中,不曉得是不是被金光灼痛的眼,他的身上慢慢地升騰起嫋嫋的水汽來。這叫他的身形若隱若現,面目也模糊不清了。
真龍再微笑:“我知道你和渭水君的仇怨。他也向我訴說過你的委屈。但我將你放在渭水洞庭,不是冷落你,而是另有重要的事要你做。如今那裡的事情已經了結,你功德圓滿。”
“這些日子你所遭受的種種磨難,便當作是我對你的考驗吧。你既透過了這考驗,如今通天君的封號便實至名歸。”
九公子身上的霧氣蒸騰得愈發猛烈,幾乎將他的面容都完全遮掩住了。這新封的通天君說不出話來,真龍便看李雲心:“渭水君。你為通天君新塑的這個身子,可有名字?”
李雲心笑了笑。躬身道:“稟神君。我從前曾聽說一個傳聞。說——”
“有一種神獸,名曰蚣蝮,亦是龍子、且是龍王最喜愛的兒子。因為從前觸犯天條被貶下凡間,看守運河一千年。期滿之後得釋,人們為了紀念他的功績,便將他刻在橋頭以求鎮壓河水、防止洪水侵襲。”
“這說法當是世俗間的百姓編造出來的,但也流傳甚廣。我想這蚣蝮的故事與九公子的經歷類似,且據說他的真身與神君的龍身極像。因而,就為九公子塑了這麼一個身子。臣先前未稟報神君——該是遭到斥責的罪過。”
——他擅自畫了一個“龍子”出來,卻說自己是“該遭到斥責的罪過”,簡直狂妄極了。
然而那真龍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