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看的並不是放在石墨上的那雙手。
又或許,他只不過是想透過那雙手,重新看到他曾經所身在的江湖。
日子就這麼風平浪靜的過著,大約是第一抹春風吹過瀟隱鎮的時候。
又或者是第一樹楊柳抽出紙條的時候。
小黑第一次跟我提出了辭行——哦,不,非法有薪曠工。
我眯著眼睛站在櫃檯後頭撥弄著算盤看他。
“你就這麼篤定我會放你走?”
小黑垂著頭沒有說話,但表情跟眼神卻已說明了一切。
……說明你個頭。
我又不是上帝視角,誰知道你想說明什麼。
我偏頭過去,耍無賴。
“我不批假,你這是非法曠工。”
“……”小黑默默的走到了我眼前,依舊不發一言。
“……”我繼續把身子扭過去。
“我……”他終於還是開了口,“我只出去一個月便回來。”
這是他這幾個月來與我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我的激動之情簡直足以支撐我繞著瀟隱鎮跑圈。
“不許。”
“……半月。”他妥協。
我撇嘴搖頭。
小黑靜靜的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話,而是默默的扭頭走了。
小白在一邊看好戲,順道幸災樂禍。
“老闆娘,他要執意要走,以你的功夫是留不住的。”
我白他一眼。
“你又知道了。”
小白沒甚形象的將桌上的花生米拋到自己嘴裡,語氣倒是無比的篤定。
“你打不過他。”
“你還打不過我。”
“……”被踩到痛腳的小白呲牙咧嘴的衝我做鬼臉,這一個兩個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不過老闆娘,你就真的不好奇他每次出門都在做些什麼?”
我嘆了口氣,將手裡的算盤放下,不想接小白的這個話茬。
那一晚,我又拎了食盒去城郊找老乞丐。
經歷了一個寒冬,他依舊還是那副落魄的模樣。
看到我光顧他的破廟,樂呵呵的上前,第一件事就是從我手裡接過我帶給他的好酒。
“咕嚕”。
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老乞丐滿足的打著酒嗝。
“小丫頭釀酒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就算是你爹親自動手,也不見的能把握你這樣的火候。”
說吧說吧說吧,有什麼潛臺詞都一口氣說了吧,誇我也不見的下回會給你帶更多的酒。
我在他旁邊尋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也不知道今天要聽寫什麼市井傳說。
老乞丐卻是自顧的開了口。
“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春雨斷橋人不度,小舟撐出柳陰來。”
居然還自己拽起詩來。
我眨眨眼,再眨眨眼,終於聽明白了這似乎是一首講述春天的詩。
我看一眼破廟之外,雖然瀟隱鎮裡的楊柳抽枝了,可這裡卻還留著寒冬的凌冽蕭索。荒草漫天,霜雪白露,無論如何都跟春天牽扯不上任何關係,更遑論春遊啊。
老乞丐卻是不理會我疑惑的表情,只在一旁毫無姿態的喝酒,吃肉。
好吧,將老乞丐伺候好了,我拎著籃子往回走,故事沒聽著,倒是自己鬧了一腦袋疑惑。
待到進了城,瀟隱河畔有人撐舟渡人,楊柳垂枝,水波粼粼,我忽的瞥見領頭的一隻扁舟上頭似乎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有意朝那邊望去,那人似乎也察覺到我的視線,朝著這邊淡淡一瞥,春風暖煦之中四目交匯。
我終於知道老乞丐的那首詩是想說什麼了。
於是那一晚,我獨自一人在酒樓的屋頂之上吹了一夜的冷風。
雖然入春,可瀟隱鎮卻是當真擔得起春寒料峭這四個字的。
我原本懼寒,裹著毯子穿著襖子,想了想還是從後院裡溫了一壺熱酒,這才慢騰騰的沿著梯子一路爬到屋頂上去。
瀟隱鎮的夜極靜。
沒有燭火的城鎮只有一彎皎白的月光朦朧的照著。
遠處偶有一兩隻漁舟懸著一盞微弱的漁燈,在寒風裡頭慢悠悠的晃過水麵,我彷彿也覺得白日裡老乞丐唸的那首詩,連帶著我在鎮上碰到的那個人,也隨著那三兩隻漁舟從我心頭慢悠悠的晃了過去。
我仰頭抿了一口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