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又有著隱隱的恐慌。“馮言卿,”她連“公子”都不喚了,“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可你知道嗎?”
馮言卿不說話了,低下頭。再次抬眼,他認真地凝視著她,將那隻素心蘭簪子為她戴上,俯在她耳邊低緩地道:“我真的想要娶你。你是個值得好好珍惜的姑娘。”
他伏在她的肩頭睡著了,所以沒見到有一顆淚隨著他的話緩緩滑下了她的臉頰。她可以努力將他的求親當做戲言,可唯有這,她會當真。難道這般呵護憐惜的舉止神情也只是醉意朦朧下的心血來潮?一切的一切,最後竟只是為了他一句“你是個值得好好珍惜的姑娘”。
那顆淚,它跌落在三年後某方屋簷下的石階上,很快又消失不見。沒有人知道它曾來過這世上。受到非議側目時,她沒有哭;獨自在山中極度恐懼絕望時,她沒有哭;險些被賴逢喜強辱時,她也沒有哭。
馮言卿,馮言卿,阿蘅的眼淚向來少得可憐。為你心動而流,為你心死而流。
只是,你都不知道。
在這片相同的夜色下,兩個人,一輛馬車,走過市集,施施而來。
“公子,夜裡風涼,不上車嗎?”跟在後頭的小廝牽著繩問道。
“無妨,我想四處看看。”走在前面的男人緩緩地隨意道。他有一雙不經意間一瞥便透出朦朧情意的桃花眼,一身風流清貴,漫不經心,修長的手指託著一把烏木柄扇。
聽著四周易物買賣、討價還價的鼓譟,眼看煙熏火燎的燈籠下沾著油汙的銅幣在各隻手中滾動傳遞,銀錢堆疊,叮噹作響。
“桑幼,你看,朝廷千方百計地禁夜,終是抵不過市集的擴張侵吞。”他彎起嘴角,道,“所謂天下熙攘,利之所趨。在位的人即便再畏懼買賣經營的發展,這也是不可逆的大勢。”
“哦……交易繁盛,自然是好現象的。”小廝半懂不懂,隨口附和了一句。他反正是看不出這其中有什麼了不得的。“市集雖然熱鬧,到底煙火氣重了些,公子如今又何必將這些小錢小利放在眼裡呢?回長安至今,你可連好好休息過都不曾呢!”
對桑幼而言,自己的主子蘇回是無比令人敬重的,他以市籍之身,操控市盤,干涉國計,無往而不利;雖身不在朝堂,其財勢地位、手段人脈卻令朝廷士僚也不得不羨妒顧忌,得無數心高氣傲的文士一句“公子”。但桑幼也永遠琢磨不透蘇回真正在想什麼。一個商人,所想的無非是擺脫市籍;要掙脫低人一等的地位;要所有人奉承敬畏。再卓爾的人也會有這些俗心,蘇回應該也不例外,可看他一貫的行止,又不像是個會將旁人的眼光評價放在心上的人。他以一種從容淡漠的姿態,集資斂財、攫取權力、結朋交黨,他得到了這一切,但僅僅是瞥了一眼就隨手放置一邊。他身邊總圍繞著很多人,但他又好像總是一個人;他好像永遠都目標明確,但又好像什麼都不關心……桑幼越想越紛雜,索性咂咂嘴,搖了搖頭。蘇回對他剛才的話只是笑笑作罷,並不介面。
桑幼見他如此反應,連忙道:“不過,桑幼即便駑鈍,也知道公子對於想要的東西一定是自有計量的,旁人自然怎麼也勘不破啦!”他近來有些危機感,生怕蘇回嫌他不夠伶俐而另馴一個小廝將他擠走了,所以馬屁總是拍的很及時。蘇回覺得好笑,哪知桑幼忽地話鋒一轉,“誒,既是如此,有一點我就不明白了。那個叫阿蘅的姑娘,為何那日公子不留住她,反而幫她進了馮家的門呢?——明明她對公子來說也是有些不一般的。”
阿蘅。乍然間再次聽到這個名字,蘇回怔了一下,彷彿一點浮光掠過心湖,在一貫平靜的水面上蕩起細細的漣漪,但他旋即就為自己下意識的反應而輕笑一聲,對桑幼道:“你又是怎麼看出來的?你不過也就見過她一面而已。”
桑幼嘆口氣,一本正經地回視他,“因為公子你從來沒有拿一個姑娘沒辦法過。”
蘇回第一次被自己的小廝噎住了。
沒錯啊,若不在意,面對她的請求——實際上那可以稱之為無恥的威脅了——他完全能夠遊刃有餘地動用任何敷衍應對的技巧。但關心則亂,反而拿不準到底該如何拒絕;明明沒有妥協的必要,卻覺得吃她一些虧也沒什麼。
蘇回並非不通□□的少年,他知道自己是欣賞那個女子的。從某種程度來說,他們是同一種人,所以在許多方面有著不明自喻的默契。但他同樣清醒地意識到,他們又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她看似精明漠然,實則最是固執和重情。那個叫馮言卿的人便是她心頭放不下的執念。但蘇回不同,他寡情,且一向對自己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