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三章·酒後真言】
安然酒量確實差,但是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差。不過那句“酒不醉人人自醉”不全是胡說八道,酒精可以降低人的自控能力,清醒狀態下她是不可能幹出抱著別人大哭的這種事的,特別是在那個人是寂桐的情況下。
寂桐原以為這是一場鴻門宴,亦做好了有來無回的準備。萬料不到少恭對她的出賣行為的反應是“寂桐若是願意,仍可留下,我既往不咎,若是不願,便走吧。”
一心認定正是由於少恭上島方引發了蓬萊天災的蓬萊故人頓時陷入了糾結。她本是心地極其善良之人,否則也不會輕易收留來歷不明的安然了。自殺這種事,除非某些特殊疾病患者,一般人往往出於一時激憤或情緒爆發,被攔下一次幾乎不會再來一次。
不會再死一死,那就活下去?一個親朋無一字的孤老婆子,不被任何人需要,剛剛復仇失敗反被仇家輕輕放過,要怎麼樣活下去?
安然的一醉完美地解答了這一問題——寂桐已經適應了照顧孩子的工作,安然最後大哭,正是需要他人照顧一下的時候。男子不方便,晴雪、襄鈴和紅玉不擅長,眼下除了她沒有人可以勝任這份工作。
被需要也是一種存在的理由,寂桐接受了安然“我曾答應你看顧少恭,不看見他的最終結局,桐姨當真忍心撒手人寰?此世諸事我多有不明,依賴桐姨處還多得很,不願再受少恭恩惠,在下照料桐姨餘生,桐姨以為如何?”的建議。
千篇一律的客棧陳設,安然額上繫著一條杏黃帶子,提著敲碗,看口型似乎是在唱歌。寂桐聽不見她的聲音,只知道她敲碗的節奏舒緩,闔眸啟唇表情憂傷。
——“你是愛我的,你愛我到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愛你。”
這就是她反覆在唱的那首歌,唯有酒醉之後自控力下降,她才會忘記永遠擺在第一位的“回家”這一執念,真實地面對自己的感情。
寂桐年邁,體力不支,見安然不再有痛哭跡象,轉而如懂事的稚童般拉著她的衣袖,要她去休息,她也就答應了。去隔壁剛睡下,聽到安然房間門扉作響。她本待起身一探究竟,少恭的聲音已經傳來:“無事,既然睡下,不必過來。安然約我子時相見,你放心。”
見識過你的恐怖之處後,如何放得下心?身為一位血氣方剛的單身青年,半夜三更獨自跑進一名醉酒女子房間,哪位關愛晚輩女子的長輩能放心?
箜篌聲響起,節奏與安然方才提著敲碗的頻率一般無二,安然用音樂確認了少恭的理由可以透過,寂桐這次真的放了心,很快睡熟。
安然房間,少恭坐在安然對面,猜不透安然叫他夜半前來的用意,於是沉默不語,盯——
被最終boss盯著的那位彷彿毫無察覺,依然在自得其樂地無聲唱歌。少恭認為她的歌詞裡估計隱藏著什麼陰謀,所以努力開發著自己的讀唇語技能。一炷香之後,複雜的句子仍是不明白,簡單的五個字他已經能夠讀出:
“你是愛我的。”
“你愛我到底。”
『不……不是的。我確實愛著一個人,那不是你。她死了,而你是活著的。』歌詞裡沒有真相,少恭的心中卻突然生出一個滑天下之大稽的念頭。而這個念頭也太不可思議,他不敢想下去,以蹩腳的理由駁斥著自己的猜測。
“你是愛我的。”
“你愛我到底。”
『你不是她。縱然我已經忘記了她的姓名樣貌,可我不會忘記她的為人處世——與你並無相像。她是極淡漠出塵的修道之人,毓出名門,師從高人,你這般軟弱可欺,也敢冒認那人?』只怕一場空歡喜,明知對那人的記憶早已凋零破碎,依然以這凋零破碎的記憶裡,對那人的認知,牴觸眼前人的存在。
“你是愛我的。”
“你愛我到底。”
安然在少恭即將惱羞成怒的時候,自袖中取出紙筆,將反覆在唱的歌詞寫出來,推到少恭面前“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愛你……深深去愛你……我當真不曾對你唱過這首歌?那時我與門派因理念不合,破門而出,和我在一起的,不正是你嗎?”
少恭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凝視笑容落寞的安然。他不記得這首歌,旋律沒印象,歌詞似曾相識沒錯,可許多山歌俚曲不乏郎情妾意的對唱。但是安然堅定的語氣讓他不得不考慮到渡魂會導致記憶錯亂,能清楚地說出當時的細節……難道……又是由於渡魂,所以他才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