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就回想起了他們之間最近發生的一次衝突,也就是三四天之前的那場爭吵。起因是安娜對他說,她再也無法忍受這裡了,要求他和她立刻一起回鄉下。
老實說,對於她的這個要求,他心裡是不樂意的。伏茲德維任斯克鄉下的環境確實很好,曾經,他也非常享受和她一起在那裡度過的平靜鄉居生活,但他畢竟是男人,不可能長久滿足於那種只和一個女人面對面朝夕相處的田園生活。朋友、交際、甚至是重新謀求一個比現在更好的前程,這些從前曾經因為安娜而被他輕易捨棄的一切,現在漸漸又開始在他心裡復活了。這也是他現在重新搬回到莫斯科的目的。但顯然,安娜在這一點上,和他的分歧非常巨大。尤其是最近這半年來,在離婚希望變得越來越遙不可及的煎熬中,他發現安娜也變得讓他越來越無法忍受了——從前;就是她身上的那種彷彿不可捉摸的飄忽和神秘之美深深地吸引了他,讓他為她無法自拔,就算自毀前程也要得到她,而現在,當初吸引了他的那種特質卻變成了神經質。她總是疑心他愛上了別的女人,抱怨她為他失去了一切,他卻依舊在外頭尋歡作樂。她盤問他每天的行蹤,他必須要非常小心地加以應對,不能說錯一個字,否則,一個不慎就會引來她更多的抱怨和哭泣。她因為失眠焦慮,開始迷戀上酒精和嗎啡,他曾極力勸阻,並且試圖讓她相信,自己對她並沒有變心,之所以留在莫斯科,只是出於一個男人正常的社交需要,希望能得到她的理解。但隨著時日推移,她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變得越來越歇斯底里,他漸漸也就變得不耐煩起來,開始冷眼旁觀——並且,和安娜一樣,事實上,對於往後自己該如何和她走下去,他也開始產生了迷茫。
雖然,他已經從一開始那種幾乎能把全身血液都點燃的近乎瘋狂的愛情中冷寂了下來,但是,他覺得自己應該還是愛著安娜的,如果她不是企圖將他象個兒子般地綁在她身邊的話。但是現實卻重重地打擊了他。當安娜一次又一次地抱怨自己因為他而失去一切的時候,終於,他也開始不無怨氣地想到自己。自己也曾經因為她而舉槍自殺,差點命喪黃泉,並且,他也失去了原本大好的前程——而前程,對於一個曾經雄心勃勃的男人來說,幾乎就意味著一切——他甚至有點後悔起當初與她的相遇了,如果沒有遇上她,一切都和原來一樣,那該多麼的完美。
就是在這樣的心態發酵下,現在的他,帶著一種要防備安娜隨時爆發的戰戰兢兢,開始試著重新融回自己原來的那個圈子。他和舊日朋友見面,與關係原本趨於冰點的母親和好,並且,抱著一種聽之任之的心態,開始與母親非常看好的索羅金娜母女進行一些場合上的往來,並且告訴自己,一切都不過是常規的社交而已。
無可否認,當他做著這些的時候,一想到安娜現在的孤獨和絕望,他也不是完全無動於衷的。這也是為什麼他終於還是答應和她一起回鄉下的原因。上帝可以作證,他在答應和她動身後,隨之又請求把行程推遲一天,只是因為他還需要先去自己母親,伏倫斯基伯爵夫人那裡完成一項財產的交接手續。但是,沒想到的是,就是這個推遲,讓安娜徹底爆發,指責他再次欺騙自己,也把他之前試圖與她重修於好的最後努力給土崩瓦解了。他在盛怒之下丟下她離開,然後,再次見到她,就是此刻這樣的情景了。
“安娜,我聽你的女僕說,你從彼得堡回來就生病了?現在感覺怎麼樣?謝廖沙還好吧?非常抱歉,他來的時候我竟然不在。”
在她這樣反常的目光注視下,想起自己前一天晚上的夜不歸宿,伏倫斯基忽然覺得非常心虛,於是動了動肩膀,朝她走了過去,用盡量溫柔的聲音這樣說道。
“我很好。”安娜說道,“你不必過來。你可以隨意坐到哪張椅子上,如果你覺得這麼站著說話有點累的話。”
在他走到床前,試圖彎腰握住她肩膀時,安娜做了個閃避的動作,語氣平靜地說道。
伏倫斯基一愣,忽然覺得明白了。
“安娜,”他立刻解釋,“我知道你可能又誤會了,所以除了道歉,我也必須要向你解釋下。關於前天晚上,我原本確實是打算十點回來的。但是我的朋友,就是彼得裡茨基,你也認識的,拉我去參加一個聚會。我見到了許多舊日軍中的同僚,和大家一起喝了不少的酒。你也知道的,大家都是軍營出身,喝起酒來難免缺乏節制,我竟然被灌醉了,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過來,然後怕你擔心,我匆忙就趕回來,你卻不在,安努什卡說……”
“不必向我解釋什麼了。你自己問心無愧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