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醒轉,阿錦說,我失了個孩子。我與司馬熾的孩子。有一瞬我想撲到阿熾的懷裡大哭,告訴他我們的孩子沒了,聽他低聲安慰我,說“我們還年輕,還有以後。”
我看見立在窗邊的劉玄明轉過身,緊皺眉頭憂心忡忡地看著我。那一刻腦中有個聲音冷冷地說,哪裡還有什麼以後?他死了,你們再也不會有以後。我默默地側身躺下,蓋好被子,緊閉雙眼。再睡一覺吧,睡醒了,噩夢也就醒了。我對自己說。
我再也沒有從噩夢中醒來。事實是,從那以後,我就被永久地留在了噩夢裡。無論我怎麼做,如何發瘋一般地找他,他回不來了,孩子也回不來了。我成了被獨留在人間的行屍走肉,帶著一顆被噬空的心,在遍野的哀鴻裡晃盪。
那日玄明笑著對我說:“想不想復仇?他死了,我卻錦衣玉食一生無憂,很不甘心是不是?那就替他報仇吧。回宮想辦法殺了我,替他報仇。”我呆怔地看著他,忽然狂笑起來。沒錯,應該是這樣的。我回宮復仇,收斂心性、巧笑虛與,踏著一切妨礙我的人的屍骨,最後手刃仇家。照著以往的慣例,事情確然會如此發展。如果不是我一見到玄明就覺得噁心,如果不是我根本無法冷靜地面對他,事情的確應該這樣。真是無能啊,劉雲靜,連這具行屍走肉都無法控制,也許該死的是你。
所以我以這沒用的軀殼換了很多東西。劉氏一族的歸隱,姑姊的自由,還有,遊蕩在豫章的兩年。我嘗試過很多次,去死。每一次,總會有人“碰巧”路過,“碰巧”救下我。我覺得好笑,有些人拼了命想活活不成,另一些人一心求死死不了,生死艱難,甚至都說不好哪一個更難。
直到一日,我無意間路過一處府宅,蕭條破敗的大門口,古舊的匾額上書著“豫章王府”。幽深的黑暗裡好像撲閃起一絲火光,我定定地立在門口,再也無法拔腿走開。“咦,你怎麼哭了?”身旁傳來幼童稚嫩的聲音,他好奇地盯著眼前的怪女人,忍不住出聲詢問。我呆滯地抬手抹了抹臉,怪道:“對啊,我怎麼哭了?”他看了看我,又看看王府大門,問:“這是什麼地方?”“這是,我的家。”
“那你怎麼不進去?”“因為家已經死了。”“家怎麼會死?”“誰說家不會死?”
他不說話了,如果他懂得夠多,現在也許在想,這女人一定是瘋了。半晌,他牽了牽我的手,等我低頭看去,掏出一個糖餑餑遞進我手裡。“別哭了,你家沒死,它不是就在那裡嗎?”他蹦跳地走開,無心的話語還回蕩在空氣裡。“別哭了,你家沒死,他不是就在那裡嗎?”
以後我每日都會去豫章王府,在那扇紅漆斑駁的大門前靜靜地站上半日。門背後有什麼,是否真如司馬熾所說的奇石假山疊嶂成趣,我從來不知道。但我們就在那裡,在另一段遙不可知的時光裡,如當時的雲林館,明月高樓,流光徘徊,花枝在畔,琴瑟相和。
我遵守了與他的約定,替他去看豫章的山水和姑娘。這個他緬懷了半生再不曾回來的地方,處處沾染他的氣息痕跡,又好似他從不曾離開過。我替你去看,我想,你經歷過的和未及經歷的,這世間的繁華荒涼。我會讓你活下去,長長久久。
嘉平五年孟夏,宮裡的侍者帶來玄明的旨意。旨意只有一句話,兩年時間已過。我平靜地收拾行囊,隨來人回宮。路上,又有一列宮人八百里加急傳話,說左皇后娘娘病危,想見貴人最後一面。只是,日夜兼程之後,我沒有趕上見姑姑的最後一面。含風殿冰冷戴孝,小侄兒懵然無知地站在棺槨旁,我看著姑姑蒼白灰敗的臉,絲毫不見當年二樓軒窗邊燦笑的她。已經太久了,她對著我喊,“雲靜,我這有舅父捎來的時新果子,你吃嗎?”這樣也好,我靜默地說,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該對你說什麼,說“你心愛的男子殺了我心愛的男子”,還是“我早已原諒你,只是無法面對你”?現在,倒是什麼都不必說了。
復入皇城後,我避居詁訓宮。史書上有載,“帝大赦,復以會稽國夫人為貴人。”按宮裡史家的看法,我為漢趙立下了以身飼敵的功勞,並於功成身就之後,得了個圓滿的結局。以此可彰他們漢趙武帝不但雄才偉略,而且懷仁雅量,是個豁達大度的君王。我只一味保持緘默,在清陋的宮室裡深居簡出。從此,這裡便是我一生的囚籠。
阿錦最終在我走的那一年八月等到了嚴守。他們在雲林館留守兩年,想等我回來後,與我道別。然而車馬從雲林館前經過時,我沒有停留。只是在回宮之後,讓人捎去盤纏書信,作為主僕一場的紀念,願他們白首共老一世順意。宮僕回稟說,他們二人恭謹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