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能這樣。”他說。
“我以後再等機會。”弟弟說得很平靜,居然還微笑著,臉龐就頓然顯得陽光起來:“我知道,你要把嫂子娶進來,你就得招工。哥,我可是等著吃你的喜糖咧!”
一聲深深的嘆息由他心底滑上喉管,卻又很快溜了下去。弟弟這句平靜的話語蘊藏著多深的親情厚意,有多重的分量,只有他這個當哥哥的才掂量得出來。
由於他倆平常表現得特別優秀,兩礦領導也很關注這事。經兩礦勞資科協議商定,由煤礦先將他的材料報縣裡審批,磷礦則緩送弟弟的招工表,因為縣裡的意思是要招年紀小些的。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秋日,雨,有時大,有時小,總是在不停不歇地下著,屋頂便嘶嘶地、沙沙地響著,那麼整齊,那麼均勻,那麼單調,好像一種簡單的東西無限重複地奏鳴著。秋天的風,帶著寒意到處亂竄,把已枯萎的樹葉吹下來,殘葉似乎不高興跟著風走,於是,風就旋轉起來,把那些枯樹殘枝吹得東倒西歪,發出吱吱喳喳的聲響。
他和弟弟站在縣委會的大門外,等待著命運的安排。站在門外等候的還有好些知青,全都是一副緊張不安的神態。
他心神不定,心像一片落葉,一會兒被風吹進萬丈深淵,一會兒又飄向萬里雲天。
弟弟似乎顯得要比他平靜得多。弟弟挨著他,輕聲說:“哥,別太放在心上,大不了一輩子改造地球。”
“不能放棄,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要爭取。”他說。
“如果只有一個名額,你就先走吧。”
“為什麼要這樣呢?如果能爭取到兩個名額不是更好嗎?”
“這就是城鄉差別,工農差別,不知道要哪一天才能消滅。”
“我們是沒有權利來奢談消滅什麼差別的,我們只能是被改造,即使是招上工,仍然不能忘了自己是被改造的物件。”
“我知道,時過境遷之後,那振聾發聵的吶喊和‘皇帝本來就沒有穿衣服’的童稚之言在內容上似乎沒有差別,但要向長期統治社會、被視為天經地義的謬見挑戰,要讓千百萬被侮辱與被損害者恢復自尊自信,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達到的,這需要無數代人的努力奮鬥才能完成,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是能夠完成的。”
“噓,小聲點,我們別談國事。”他朝弟弟豎起一根指頭,又搖了搖頭。
兩人就都沉默了,空氣似乎很緊張。
等待是最難耐的,時間顯得特長。
雨仍在下,帶著寒意的連綿愁雨織成了一張密壓壓的水網,漫山遍野地覆蓋下來,把整個大地都置於水氣氤氳之下。天似乎更加讓人窒息。
他捏了捏弟弟的手,關切地問:“小虎,冷嗎?”
“不,不冷。”弟弟說,便探頭朝門裡瞅了瞅。
終於看到煤礦勞資科馮科長走了出來。馮科長指著手裡的材料對他說:“小李,你的批了!”看得出來,為了他的招工,這位科長沒少費口舌。
“那就好!”弟弟高興得歡呼道。
他感激地朝弟弟望去,兩人四目相對,眼裡都含著晶瑩的淚花。
已是下午時分,天色不早了,弟弟還要走四十多里山路趕回公社,他用身上僅有的幾毛錢買了幾個皮蛋給弟弟帶上。
弟弟撐著一把油布傘,對他揮揮手:“哥,我看嫂子是個好人,你可千萬不要放棄啊!”
“知道了,”他也朝弟弟揮揮手道,“記著,要多注意身體!”
“放心吧,我會注意的,還要等著吃你們的喜糖啊!”說著就頭也沒回地匆匆上路了。
望著弟弟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濛濛雨色中,想到十多年來自己對弟弟沒有盡到做哥哥的責任,反而在這招工的關鍵時刻,卻讓弟弟為自己做出犧牲,心中遂充滿了內疚。
秋日的山風特別兇猛,貼著山脊刮過來,又貼著一片黑壓壓的房頂,在樹梢上嗚嗚地怪叫,有如千百隻野狼齊聲嚎叫似的。
他居然站著未動,仍然在朝著弟弟走去的方向凝望。淚眼朦朧中,忽然,他恍惚看見了母親。老人膚色白如魚腹,看不見一點血色。只有那雙眼睛,可以看到那裡面飽含著無邊的慈愛。
他對母親說:“媽,我沒有把小虎照顧好。”
“孩子,這不能怨你。”母親說。
“媽,小虎他把名額讓給了我。”
“媽高興,你們都已長大了。”
忽然,母親竟而又變成了夏雨。他看著她,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