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還一笑,恰要步出書房,又聽得他背後笑語:“見著東使,替我問聲好,雖覺他並不甚喜見我。”
“不好說,不好說。”她笑答一句,才出門,仰見一方青天失流雲,湛兮瀞兮,一碧如洗,不覺心下釋然。
策馬出城,雪雖濘而馬蹄輕,心底更是一片歡喜。遠見民房儼然,門戶皆閉,她便放緩了馬蹄,屏退帶路人,悄然獨往。及至門前,稍理情緒,她便拍門道:“可是家走失了女兒的人家?”
屋內默然片刻,旋即有一男音徐出:“是啊,那女兒不肖得很,有了心上人便不要爹孃了,人人逃難,她卻偏往那亂離地跑。時年兵荒馬亂的,生怕她一去回不來了。”
“她要是活著回來了,您老還怪她嗎?”她在門外說道,木板何薄,掩不住她聲下真意。
又是沉默少頃,漸傳來一陣腳步聲,踏踏有力。門倏地開了,開門的男子發白半鬢,胡染微霜,瞳略紅,聲沙啞:“就這麼個女兒,怪又如何?”
“爹……”一股酸澀湧上喉頭,她情難自已,只呼了一聲,餘下便是哭腔。
“傻孩子……回來就好。”老爹抱住她,撫過她的長髮,低聲道。
娘在屋中掩面而泣了少頃,才顫然走過來,也抱住了她,喃喃道:“霖兒……”聲音卻是不成調了。
激動了一陣,各人便稍平復了心緒,繼而寒暄了幾句。始覺人生反覆,所幸終無大礙,又不免唏噓了一番平生坎坷。
老爹倒了些水來,坐下問道:“早知你魯莽恣意,哪知你還真是任性妄為至極。竟獨入羌羯大營,疆場無常,羌羯又是連日兵敗,西格也未必不會真殺了你。”
她微笑連連,端起自己的水杯給老爹,說道:“當時情況危急,哪能顧得上這麼多?再說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嗎?如今天下太平了,保準以後給您安安噹噹地呆家裡。”
老爹接過水杯,抿了一口,眯斜著眼瞥了她一下,輕哼一聲道:“是那混小子的意思?”
她忙說道:“是我的意思,他如今好歹也是這天下的主兒了,老爹你這說話也客氣點嘛。”
老爹又呷了一口水,哼哼唧唧道:“還不是得叫我一聲老丈人。”
她在一旁憋紅了臉,也不說話。娘是時方開口道:“霖兒,分分合合這些年,你是決意要跟他了嗎?”
看著娘正色的臉,她稍稍垂首道:“老大不小了,難得人家不嫌棄。”
老爹卻是哈哈大笑道:“女大不中留了,就霖兒這性子也會臉紅,那是跑不掉咯。”
“爹!”她嗔中帶羞,更引得老爹大笑不止。
屋中暖如融融春光,便是嚴冬也不覺寒冷了。正笑酣,門外卻起一陣平穩的敲門聲,三人立時收斂了笑容,暗揣測來人。無人應答,來人也是執著,再敲了三下。
老爹最先有反應,又是笑容滿面,轉頭對她說:“卻才說著,便找上門來了,可不是倒插門的女婿?”
她半嗔半怒地颳了老爹一眼,心中卻是頗有些不平靜。輾輾轉轉十餘載,恍然還似舊時拍門聲。人各成,今非昨,再拾舊心緒,可還如故?她走上前去開門,手微顫,心絃亦悸動。
門應聲而開,清風撲面,可是唐突的暖陽太過刺眼?目觸光景的那瞬,她幾欲落淚。多少年呵,還有人等在這門外,輕笑玉立。時景換,容顏改,柔情還依然。
他一字一頓,聲如徐風,暖入心懷:“冰澌溶洩,難得晴好,可願一同走走?”
她故作不屑,輕嗤道:“吾乃鳳凰,爾等朽木豈是棲遲之地?”
他極是認真地看著她,眸半斂,聲如流:“若吾乃千年梧桐,鳳凰棲否?”遞手與她,滿目清流,一望知底。
她的唇角漸起新月,眸含澈水,眉寫欣意,春未及,先展生髮意。風何清,人何明,多慶幸千帆過盡後,還有人記得當時心動。多難得坎坎坷坷後,還有人願重拾真意。
“棲。”她將手疊於他的之上,笑容終於展如天邊日,消融冰雪,潛入心底,綻放一世的歡欣。
他握緊了她的手,柔聲道:“我想,所謂‘得鳳者得天下’,便是指有得這天下的本事,方能得鳳罷。”
她笑道:“天下正道,寧有歪門邪路可染指耶?惟有懂得此理,才可真正擁有這一切呵。”
清風起,天光醉。萬般疏途,與子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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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