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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府上來了使者。”已近四旬的桃良,恭謹執禮,對靜靜跽坐在書閣中的竹木曲幾邊,閒閱一卷古籍的中年女子道。

“所為何事?”她自那捲沉黃色的簡冊上抬起了頭,語聲平和淡靜,帶著幾分閱盡世事的從容不驚。

儘管已近艾服之年,她依舊神清散朗,目光明湛,並不見多少老邁氣相……只是眼角已帶上了歷經滄桑的風霜之色。

“……聖上聽聞郎君病篤,是以請人前來盡取其書,已免日後散佚。”桃良神色躊躇,心下有些唏噓——可惜卻是來晚了,郎君他……辭世已有月餘。

那廂,兩鬢微霜的卓文君微微默了一瞬。

那個十七歲那年席間初見,令她折服傾慕,後來一世恩怨,一生糾葛的男子……已然不在這世上了。

“去回使者,妾身老邁,無力見客……至於郎君生前所作的詩賦,他時時著書,旁人又時時取去,所以,而今這府上並無存留。”她彷彿微微回憶著什麼似的,平靜地說道——

“唯他臨終之時,勉力書成一卷,囑咐於我,若有使者來求書,便奏之於陛下。”

“桃良,便將寢居案頭髹漆匣中那一卷帛書送去罷。”

“諾。”桃良恭謹施禮,緩步退了下去。

待室中終於靜了下來,那老媼靜靜獨坐了半晌之後,斂衽起身,緩步走到了室中那面素漆檜木書架前,抬手啟開了置於北角隱避處的一封木函,捲雲紋朱繪的精緻漆函中,一卷卷帛書依次整齊有序地疊放著——

《子虛賦》、《天子游獵賦》、《大人賦》、《長門賦》、《美人賦》、《哀秦二世賦》,《梨賦》、《魚齲�場貳ⅰ惰魃礁場貳!兌牌攪旰釷欏貳ⅰ隊胛騫�酉嗄選貳ⅰ恫菽臼欏貳��

這些,是他一世的著述了——她不想交予旁人,哪怕是位尊一國的大漢天子。

細算起來,她嫁他為妻整整二十七載。

十七歲那一年,她席間初見傾心,隨他私奔,然後……為他所算計,自父親處得了一筆家財。

二十三歲那一年,他以才名受聖上召見,任為郎官。次年,於茂陵置了家宅後便生了納妾之念。而她以財貨相挾,逼迫他熄了心思。

之後,他儘管不願卻仍是接她到了茂陵……不得己而同住一個屋簷下的二人,同床異夢,相看兩厭。

後來啊……整整二十載春秋,這期間,他升遷、貶官,又復官,幾度宦海沉浮……漸漸從哪個志在輔佐臺閣、名著天下的年青文人,消磨盡了所有野心與銳氣,成為一個心性淡泊,時常託病偷得幾日清閒的老者。

而她,歷經了父親辭世,兄妹爭產、親戚糾纏……閱歷更多了些,心情也更潛靜了些,終朝便是讀書閱典,聊以度日。

於是,他每賦了新詩,大多時候總是先拿予她看的……闔府上下,也唯她看得懂。而她,也每每將這作了日常的一點消遣。

偶爾,她得了幾錢新荼,生起小泥爐籥茗,他總會聞香而來,靦著臉面分一杯羹……

……歲月遷流,昔年那些情仇舊事,恩怨糾葛,漸漸皆已消泯於荏苒光陰間。

許多年後,他病入膏肓,瘦削得嶙峋見骨的老叟躺在臥榻上,彌留之際,竟還勉力地出聲,微微玩笑地問跽坐在榻側的她道:“相如如今已老病成這般模樣……你當年便是因我生得俊美才入了眼,現下應當是嫌棄極了罷?”

她看著眼前鶴髮蒼顏,目光都微微渾濁的丈夫,卻只是良久默然。

“咳咳,司馬相如……當年錯看了卓文君。以為她是個性子清高,不知世事的小丫頭……誰料,骨子裡這般通透明悟,也這般決絕。”

“這一輩子,終是我對你不起”他自嘲似的笑了笑“那個時候,司馬相如從不知惜福呢……”

“此生,我最為誇傲的便自幼習文,詩賦冠絕當世……如今,這些東西,便都留予你做個念想罷……”

元狩五年,司馬相如逝,享年六十二歲。

此時此刻,卓文君靜靜跽坐在曠靜的書閣中,啟開了已逝的夫婿留下的這一卷卷帛書,細細靜閱,久久默然——

這世間,終究何謂情,何謂怨?

那個先令她動情,再讓她生怨的人,已然消逝於這蒼茫人世間……再尋不到丁點兒痕跡。而她自己也桑榆暮景,垂垂老矣,最終,將與他歸去同一個渺然不可知的方向……

這世上,是不是也有許多夫妻似他們一般,因不得己而相守,不得己而相伴,卻最終在平凡瑣碎間的悠長光陰中磨平了彼此的稜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