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承天位,四載以來始終文弱沉靜,被架空了所有實權的少年天子劉肇,就這樣一鳴驚人,強勢利落地以雷霆手段一舉殲滅了竇氏勢力,緊壁清野,真正繼掌大權。
而清河王劉慶,因為助天子籌謀計畫,在此事之中居功至偉,是以重賞厚賜,羨煞了一眾皇室宗親。
及大將軍竇憲誅,慶出居邸,賜奴婢三百人。輿馬、錢帛、帷帳、珍寶、玩好充仞其第,又賜中傅以下至左右錢帛各有差。——《後漢書·章帝八王列傳》
而竇氏勢敗之後,永安宮中原本掌政的竇太后,便失了所有權柄,自此真正成了一個深居簡出,自閉內闈的中年婦人。
這一天,劉慶來時,已過了日夕,暮色漸侵,永安宮中稀稀疏疏的幾盞燈火次第而亮,比起原先滿殿宮娥羅列,侍兒駢闐的鬧熱繁華,如今這幾盞孤燈,委實算得上清寂寥落了。
原本總揆社稷、專權獨斷的皇太后,一旦失了權勢,會是怎樣的日子呢?
眼睜睜看著自已親生的兄弟一個個被逼自盡身死,鎮日裡聽著自家門庭敗落,父母姊妹受人踐辱,甚至可以相見以往竇氏肆無忌憚時結仇的那些人家,如今會怎樣彈冠相慶,而後滿面陰笑著報復回來……
而竇太后自己,深居永安宮,名為修養,實則監。禁。
劉慶想著這些,心底裡一片冷嘲——當真是風水輪流轉呢。
而當他終於步入正堂,看到那個彷彿迅速蒼老了下去的婦人時,神色間亦無多少意外。
“呵,你到底還是來了。”髮間已雜了許多銀絲的竇太后,面色黯黃憔悴,眼窩有幾分陷了下去,眼瞼下是沉沉的青翳,連嗓音都失了原有柔潤,是帶了澀意的粗糙乾啞。
若不是身上那一襲尚算貴重的齊紈襦裙,誰會認得眼前這形同枯槁的癰婦就是昔日雍容華貴,顏色絕麗的竇氏美人?
此刻,她倚著憑几坐在室中,連那姿態都是粗鄙頹然的,看不出丁點兒當初的嫻姿雅態來。
“母后難道不想阿慶麼?”少年進了門,在室中站定,一雙桃花眸裡帶著慣常的疏懶笑意“這些年間,母后一向可對孩兒關切得緊呢。”
這一句如舊的“母后”,而今聽來,諷意刺耳。
“是呵,近日我一直在想,當初是如何給你那那一副乖覺模樣騙了去?”她抬了眼,一雙幽暗的眸子裡定定看著他。
“乖覺麼?”劉慶仍是有些漫不經心地笑著,姿態隨意地攬衣坐在了她對面的簟席上,還執起几上的青銅獸耳罍為自己斟了一盞桂漿“不足五歲的稚兒,在母親陡然慘死之後,便懂得不哭不鬧,不在人前提及亡母半字,而後開始對自己的嫡母親近依戀,鎮日裡百般倚賴,對奪了自己儲位的弟弟亦友愛照拂,親暱無間……的確是乖覺得很呢。”
他眉目依是散漫帶笑,但眼底裡卻殊無笑意。
“你這麼多年裝乖賣傻,一直念著宋氏之仇,等今日等了許久罷?”竇太后那沙啞的嗓音,聽來是異樣的冷嘲。
“是呵,原本以為要再等幾年的,誰料竇氏都是這樣一夥蠢物……還好,現如今已死得不剩幾個,蠢不蠢的都沒甚干係了。”說著這般譏諷的惡毒字眼,十五歲的少年卻是執起琉璃盞閒閒地啜了口桂漿,面上一派散漫笑意。
但對面的老婦卻忽然像被人扼住了什麼要害一般,神色驀然激烈起來,她渾身都作顫,雙手抓著案角,十指近乎痙攣。
“宮闈爭嫡,我要她們姊妹的命又什麼不對?!”她似乎情緒驟然失控一般,嘶著聲低吼了出來,彷彿絕望的困獸一般。
六歲上,父親死在洛陽獄中,竇氏一門自此家道中落,母樣沘陽公主成了新寡的孀婦,帶著他們兄弟姊妹幾個艱難度日,看盡了這世上人情炎涼。
而十五歲上選入宮廷之後,她便明白自己需步步為營,一點點踢開所有的攔路石,佔了中宮之位,令兒子成為儲君,而後使竇氏一族光前裕後,將以往所有輕踐過他們的人統統踩在腳下……
而苦心經營十餘年,她終於成了掌政的太后,位尊天下,總揆社稷,竇氏也終於權勢滔天,當世無二……
可,這一切最終竟毀在眼前這不務正業的豎子手上!
她自己養起來的孩子,自然對皇帝的脾氣再清楚不過,那是個心軟的孩子,且身邊根本沒有幾個可用之人。前前後後,除卻那些宦官,司徒丁鴻、司空任隗、尚書韓稜這些要緊的朝臣都是這小子暗中聯絡的罷……
這麼多年,她竟是走了眼,呵,被他這一副紈絝模樣蒙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