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雨
江蘇省的新任學政,不是別人,正是關卓凡當初拘捕何桂清時,領頭叩接聖旨的彭敏寬,老熟人了。他本是候任的江西學政,原來因為道路阻斷不能到任,一直閒居上海,現在一道上諭,轉任江蘇,倒也人地兩宜。
學政衙門既不在上海,也不在蘇州,而是設在了江陰。
學政是管理全省科舉和學務的要員,而江蘇人文彬盛,一向是取仕的大省,因此江蘇學政一職,非翰林出身不派。一省學政,任期是三年,雖然也算是“班子”成員,但地位超然,不但品秩與巡撫是平級的,而且不受巡撫節制,奏摺亦可以直達九重。乾隆年間有名的“宰相劉羅鍋”劉墉,南菁書院的創辦者黃體芳,都是江蘇學政出身。
學政既然有這樣的地位,如果跟巡撫不是一條心,或者是為人古板倔強,那麼對於巡撫所要興辦的事務,是有可能掣肘,成為很大麻煩的。
不過現在的學政是彭敏寬,那就好得多了——不但為人很機警識竅,而且在上海的時候,關卓凡帶兵包圍道署衙門的情形,他至今仍是歷歷在心,絕不願意成為第二個何桂清,因此老老實實地管著自己的一畝三分,旁的事情從不肯伸手。
大家聽大帥說要送到學政衙門去唸書,都笑了——沒聽說過當了兵的人還能去讀書的。
關卓凡也不再提這個話題,看看大傢俱都無話,於是站起身來,他一起身,大家自然也跟著站起來。
“昨天謝謝大家賞面子,來喝我一杯喜酒。”關卓凡笑著說,“不過軍情火急,今天我就不留大家用飯了,雖然外面下了雨。我亦不得不下逐客令,實在抱歉得很。”
外面果然已經下起了雨,大家亦不曾帶來油衣,不過身為行伍中人,風裡來雨裡去都是平常事,於是紛紛行禮辭出,叫上自己的親兵。在雨中策馬而去。
只有一個人沒有走成。
“伊克桑,你先留一留。”關卓凡平靜地說。
“是。”伊克桑不知道老總要跟自己說什麼,答應了一聲,便站在一旁不再說話,只跟那些辭出去的同僚拱手作別。
關卓凡也沒有說話,待到人走光了。邁步出了花廳,沿著廊子,走到二堂之外的屋簷處,負手望著面前如織的雨簾,輕輕嘆了一口氣。
“下雨好啊,可以去一去暑氣,也可以去一去火氣。”
伊克桑跟在老總身後。一直沒敢言聲,此刻聽老總開了口,卻又不知意指何事,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句:“是。”
“子山,你不服氣。”關卓凡沒有回頭,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子山是伊克桑的字,關卓凡極少這樣稱呼他——關卓凡在城南馬隊初任校尉之時,伊克桑連哨長都還不是。及至到了熱河,關卓凡任西營馬隊的千總,才拔了伊克桑為第八哨哨長。軍中兄弟,生性粗獷,誰耐煩沒事把表字拿出來稱呼?因此當初的一幫低階武官,現在已經變成了提督總兵,卻仍然改不過來。往往都是直呼其名。
現在老總忽然叫出自己的字來,可見事非尋常,何況老總指的是什麼,伊克桑已經聽明白了。
“標下不敢!”伊克桑急忙分辨道。“老總,您的軍令,標下從來沒有不遵的時候。”
“遵不遵是一回事,服不服是另一回事。”關卓凡淡淡地說,“這裡沒有外人,我的脾氣你也知道,自己兄弟,不許在我面前說假話。”
“……是。”伊克桑低著頭想了想,小聲說道,“我是一路跟著老總殺出來的,到現在,封了爵,加了一品頂戴,授了蘇松鎮的總兵,沒有老總,就沒有我伊克桑的今日!若說是對老總有一點點不敬,有一點點不服,那都是絕沒有的事,如果有,現在就叫天上下來一個雷,把我劈死在當地!”
“你這個話,我信得及。”關卓凡轉過身來看著他,“不過對我沒有,對別人呢?”
“別人……”伊克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老總,我不是說非要當一個師官,如果是華爾,福鬼子,我也就認了——華爾不用說,福鬼子的洋一團能打,我也服氣,何況說到底,他倆好歹也是歸了籍的!可是白齊文……”
說到這裡,又猶豫了半晌,才接著說了下去:“不瞞您說,我是在想,論爵銜,論品秩,論功勞,我都不輸給他,再說他也沒有歸籍。由他來做這個師官,我是有一點……想不明白。”
“嗯,這才是真心話。”關卓凡沉吟道,“只是我也有幾句真心話,不知道你想不想聽?”
“請老總指示!”
“伊克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