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要阿瑪。”懷裡的小人兒“嚯”的站了起來,甩開我的胳膊便向外跑去,回身要追,卻看見一個全身素白的人影,正俯身把她抱了起來。
光潔的額頭上,幾絲隱隱凸現的紋理,細薄的嘴唇,幾乎抿緊成一條直線。只有和他懷中的女兒一模一樣的瞳子,卻依舊皎如山間的明月,璀璨到可以照見我的心底…
“阿瑪,你這裡很痛嗎?”樂樂忽然伸出一隻小手,輕撫上他的胸口。
他身子一顫,彷彿只輕輕的一掌,足以將心中所有的哀痛逼得無處躲藏。整個几筵殿,在一瞬之間歸於沉默,只有一聲低低的飲泣,伴著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順著那高貴的臉頰,淌了下來。
樂樂的小臉慢慢的靠了上去,伸出柔嫩的唇,小心翼翼的吻去那顆淚滴。然後又往他的懷裡蹭了蹭,彷彿心滿意足的小貓般說了一句“樂樂陪著阿瑪,就再也不會痛了。”
那個晚上的其它細節,已經在我的腦海中漸漸模糊了。只記得父親牽了他的女兒,佇立在一片大大的空地上,低訴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月明星稀,閃爍的星子,猶如水鑽般揮灑在黑沉沉的天幕間。我以為,似乎只有孩童,才會窺見那深藏於心底,卻簡單而純粹的悲傷。只是我們,如果還能輕易的因此而生出感動,也算是值得慶幸的吧。
二十七天之後,所有的人終於可除去厚重的喪服,長長的舒上一口氣。而皇帝的生母,德妃,拒絕太后的尊號、拒絕搬出永和宮的種種不合作態度,卻又成為了紫禁城上空,新的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
又過了幾天,恰好是我的生日。見他從門外走了進來,心底不禁閃過幾絲竊喜。
“想我了?”他把我摟在胸前,微涼的氣息從我的脖頸間掠過。
“做了皇帝的人,不是要自稱朕的嗎?”我攬過他的辮梢,輕挑著那明黃色的穗子。
“是啊。扳了這麼久,怎麼今兒個就給忘了呢?”他彷彿自嘲的笑了笑,熠熠生輝的眸子裡,卻含著幾分倦意,“玉兒說得對,要是在外人面前露了竊,到是大大的不該了。”
“怎麼,皇帝也有心事?”我側過頭問。
他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反問道:“你以為做了皇帝,就能沒有苦痛,沒有煩惱?”
頓了頓,竟然情不自禁的想起這樣一句話:“如果痛苦是無法避免的,也許我們,該學著去享受它。”
他有些詫異的舉起我的下巴,道:“玉兒這句話,怎麼聽來有些像禪機?”
“是嗎?不過是小時候在私塾裡看過的,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我挪開目光,輕描淡寫的遮掩著。Please enjoy the pain which is unable to avoid。 這是哈佛圖書館裡的名言。
“原來玉兒還上過私塾呢?”他忽然笑得有些狡黠,方才積在眼底的黯淡也散去了一些,“是哪個師傅教的,落花已作風前舞,又送黃昏雨。”
我“哧”的一聲笑了出來,笑說道:“十三還真是個話癆,這些個陳穀子爛芝麻的,也都說給你聽。”
“不好嗎?”他修長的手指在我的下頜處緩緩遊弋,抬起的目光卻彷彿伸展至一片遙遠的虛妄,“記得那天是路過承乾宮,遠遠的就看見一個小丫頭站在樹下,彷彿有心事的樣子。”
乍聽他說起十幾年前的往事,平靜的心湖不禁蕩起幾絲漣漪。原來那一天我真的沒有看錯,硃紅的宮牆掩去的背影,便是我的愛人。貼近了他的胸膛,低聲道:“我只是想去看看,你額娘住過的院子。
他的眼神一點一點變得柔軟而溼潤,輕揉著我的臉,緩緩地說:“你現在的樣子,跟額娘好像,都有水晶一般的笑容,那麼明亮,那麼純淨。”
這是他頭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孝懿皇后,雖然對於他和生母、養母之間的微妙關係,我不甚了了。但我至少明白,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固執堅持到,對自己親生的兒子,刻意刁難。
“玉兒,答應我,這輩子都愛我,別離開我。”他突然把我抱得緊緊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極鄭重的點了點頭,然後縮在他的懷裡,感覺一種冰冷的痛,正從他僵直的身體裡向外緩緩地播散。女人的軟弱,總會讓男人心生愛憐;而男人呢?哪怕一生只有一次,卻會讓愛他的那顆靈魂,甘願為之沉淪。
“阿禛,”我輕喚著他的名字。也許這一刻,他並不希望自己和那個高高在上的頭銜混為一談。
“什麼?”他應了一聲,稍稍放鬆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