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又衍生出更尖銳的問題:從此,是在一起呢,還是分離?
金字塔周圍的人流還在熙熙攘攘。五花八門的叫賣和購買在同等數量地進行。遠處沙漠的廣大與荒涼,照例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人們只注意身邊的事情。人們在一起就是相爭相鬥。離開了這相爭相鬥的人群,他們並無第二個世界。
暮色像黑鍋一樣慢慢罩下來。繁鬧的人群便都模糊了。過了一陣,就不知縮到了什麼地方。
金字塔周圍只剩下空曠和無聊的垃圾。到處都是未來考古的資料。
一縷風竄過來,五顏六色的包裝紙在空中團團飛舞。
那兩個人相視無言。
沒有什麼比這樣一個世界更虛無的了。
他們不想再重複這樣的日子。他們決定毅然決然地拋棄這一切,走向空曠、荒涼的大沙漠。
黑夜過去的又一個黎明。周圍是純潔的沙礫,平平坦坦地鋪向遠方,又起起伏伏地描繪出一個個沙丘。
在天邊,有金字塔及繁喧世界的隱約景象。太陽照在那裡,有金光反映。
那個吹金喇叭的兒童還凝固在金字塔頂嗎?
那熙熙攘攘的無聊的人群還在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嗎?
此刻,清靜了;卻常常想起庸俗的繁喧。
一匹馬從遠處直直跑來。越來越高大。最後站住。
馬背上空無一人。
馬昂首立在他們面前。
他們相互看了又看,猶豫著。
馬的來臨,含義是明確的。
馬在等待他們。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洞,洞裡有隻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對一群小猴子講故事。
它講,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洞,洞裡有隻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對一群小猴子講故事。
它講,從前有座山,山上……
故事是沒完沒了的。
小猴子們終有一天不耐煩了,會問:從前有沒有另外一座山,山上有沒有另外一個洞,洞裡有沒有另外一隻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有沒有講另外的故事?
於是,故事變了:從前有另外一座山,山上有另外一個洞,洞裡有另外一隻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對一群小猴子講另外的故事。
它講,從前有另外一座山,山上有另外一個洞……
故事又永遠重複下去。
重複大概就是一切故事的奧妙了。
不是有偉大的聖人講,週而復始嗎?
這麼一想,他們拉過了馬的韁繩。他們準備騎上去。
十年夢魘·《貌似深刻的無主題》(5)
然而,他們相視著,提出同一個問題:難道不可以沒有“從前”嗎?難道不可以沒有山嗎?難道不可以沒有洞嗎?難道不可以沒有猴子嗎?
沒有“從前”是什麼樣?
這個問題很深刻了。
他們猶豫著,白晝早已過去。暮色又一點點顯出濃重的色彩來。兩個人驚愕地發現,空曠無邊的大沙漠,四周的地平線在縮小包圍圈。
仔細一望,才發現黑色的人群,正從遠遠的四面一點點圍攏來。
真可怕。
邏輯中斷。邏輯使邏輯中斷。邏輯支配邏輯。
邏輯與邏輯同歸於盡了,非邏輯才閃爍混沌光芒。
天上下雨,陰雲變幻。雨水溼潤了空氣,也溼潤了沙漠。
沙漠並非貪得無厭。一塊塊綠洲出現了。
星羅棋佈的綠洲裝點了金黃的世界。
夢已換了一個。
所有的舊主人公都已退下舞臺。金字塔消亡了。吹金喇叭的兒童消亡了。向世界撒尿的嬰兒消亡了。他和她也消亡了。
這個世界沒有老猴子。沒有老猴子對小猴子講故事。
輕鬆多了。像雨沙沙沙。
一條小路泥泥濘濘地伸向前方。看著它,走著它,你便忽然明白:水多了,沙漠也變溼潤了,溫柔了。
你踏著泥濘的小路朝前走。你打著一頂孤獨而又清靜的黑傘。你感到世界開闊而清新。兩邊有各種各樣潮溼的畫面掠過。每一個鏡頭都含有水分。
土地越來越青,越來越綠,越來越暗。從傘下望去的周圍世界,是安謐的,溼漉漉的。
一棵小樹在河邊淋淋地流著水。每一條水的軌跡都是美人髮絲。
一隻狗佇立在路旁,陌生而善良地盯視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