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羖在小啟生嶺下守了九天九夜,才捱到迷霧散盡。但空腹石並沒有還他一個活的女人,也沒有還他一個死的妻子,只有一束銀白色的獸毛。
半年後,他在小邙山遇見到一頭九尾狐狸,卻差點死在這頭魔獸的利爪之下。
很幸運,一個朋友救了他。養了半年的傷以後,他朋友才透露出來尋找他的緣由。他匆匆回家,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片五百里的焦土。他知道大夏王會憤怒,但以前總天真地以為:這怒火只會往他身上燎去。他沒有預料到:這一件事會給族人帶來覆滅的災難!
“你的父親當眾自刎,以乞求大夏王對治下平民的寬恕,卻仍沒有能夠阻止大軍壓境;你的姐夫親自到王畿求情,卻被囚禁在夏臺。”
大夏王派出了他的猛將——幹虎踏平了這塊土地,虜走了所有的女人,奴隸了所有的男人,對抵抗的十方城進行了大屠殺。
在一次意外中,大夏王的猛將和精兵也幾乎盡數隳折在這座城池裡。當血澆溼了這座城池以後,又有一場曠歷六十六日的大火。五百里的繁華市井,田園牧野,成了五百里的廢墟。
命中註定的未來諸侯,前途無量的英偉男子,反手間成了這五百里廢墟中唯一存活的血脈,成為這個世界上游蕩無依的孤魂野鬼。當他離開這個國家的時候,是一片片雞犬相聞的歡聲笑語,那時候奄奄一息的妻子還在他懷裡;當他再度踏足,這片焦土上除了白日鬼哭,什麼都聽不見了。
假如他不是那麼年輕,那麼衝動;假如他對妻子的感情不是那麼熱烈;假如大夏王不是那麼暴虐……
有莘羖躺在廢墟上,痛暈了三次。如果沒有那個少年——不放心他的朋友留下來的徒弟——守候著他,他也許也就成為這座廢墟上新的魂魄。他的親人,他的族人,他的故鄉,他的故國,他的幸福,他的憧憬,他的未來,他的過去——這些對他來說異常重要的東西,原來在生命發展的過程中,一個小小的異動就足以完全摧毀。他第一次感到時空的廣大和命運的可怕。
懷念,傷感,痛恨,悲苦……他第三次醒來,眼前迷夢般的霧突然散開了,就像小啟生嶺上的霧一樣散開了。他的眼睛彷彿透過扭曲的時間看到了那時候的情景:一頭九尾狐從空腹石中串了出來……有莘羖在那一刻很清晰地悟到:那頭魔獸就是他的妻子。
於是他離開了已經成為鬼域的故土,像一個野人一樣,滿山遍野地尋找一隻九尾狐狸。
又過了半年,他找到了他的妻子——不是九尾狐,是他的妻子。那是一個月中唯一一次意識的恢復,那是兩年來兩人唯一的一次短暫的纏綿。雖然懷中抱著的是一個狐狸的軀體,但他知道,這個不會說話的獸殼底下有著一個女人的溫柔。他什麼也沒說,她什麼也沒做。因為他的歡喜是這樣激烈,因為她的精神是這樣疲弱。如果不是對丈夫刻骨銘心的懷念,她不知道能否在有限的時間裡保留這一點點精神的獨立。
那天醒來是一陣劇痛,九尾狐幾乎掏出了他的腸子。
此後,他再也沒有機會在一個月中的那天成功地接近九尾,這頭狡猾的魔獸總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藏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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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師父告訴有莘羖:“據傳說,在很遙遠的南方,有一個毒火雀池,在毒火中洗煉過以後,可以脫卻獸皮,但賴九尾妖氣得以延續的生命也將會隨之而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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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少年說,“你的力量未必能夠制住它,而且這畜生的力量其實還沒有完全覺醒。一旦覺醒,可能就沒有人能夠再靠近它了,它甚至可能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魔獸!”
少年的話有莘羖早已瞭然,但他仍想試試。“我一時捉不到它,但也要把它一步步往南方逼過去。力量不足,就用我的智慧。”
“可你知道,就算你僥倖成功了,她也會死。”
“我知道!”有莘羖抬起頭來。這是一道磨難洗過的眼光,異常的明亮,異常的堅定。“可我希望讓她作為一個女人,作為我的妻子死去,而不是作為一頭畜生離開這個世界。”
少年茫然。他看不懂這個男人,但卻能感受到這個男人身子裡的一種難以掩抑的東西。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死亡原來也是那麼嚴肅的一件事情。喪父,亡國,幾次死亡的拜訪,幾次情感的劫難,竟可以把一個男人的精神境界磨洗得如此乾淨利落!”
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崇拜的人原本是他師父。他師父那種深不可測的眼神底下藏著他願意畢生追求的神韻。但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