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不知道是彈到第幾百次了,這單調重複的曲子,把那寂冷的夜,似乎已敲成了一點一滴的碎片,就像屋簷上的雨滴一般,重複又重複的滴落。孟太太下意識的看看手錶,已經是凌晨三點了。難道這痴子就預備這樣彈到天亮嗎?難道他又準備整夜不睡嗎?她注視著兒子的背影,卻不敢對他說什麼,從何時開始,她竟怕起孟樵來了。她自己的兒子,但是,她怕他!怕他的陰鷙,怕他的沉默,怕他那凌厲的眼神,也怕他那孤獨的自我摧殘。在這所有的“怕”裡,她自己明白,發源卻只有一個字:“愛”。她想起孟樵一個多月前對她說的話:“媽,你的愛像一張大的蜘蛛網,我都快在這網裡掙扎得斷氣了。”現在,在那重複的琴聲裡,她就深深體會到他的掙扎。他不說話,不抬頭,不吃,不喝,連煙都不抽,就這樣彈著琴:“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已經彈得痴了狂了。
孟樵注視著手底那些白鍵,和那些黑鍵。他熟練的讓自己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滑過那些冰冷的琴鍵。如果說他有思想,不如說他沒思想,他只是機械化的彈著這支曲子,朦朧中,唯一的意識,是在一份絞痛的思緒裡,回憶起第一天見到宛露時,她那喜悅的、俏皮的、天真的聲音:
“我叫一片雲!”一片雲!一片雲!你已飄向何方?一片雲!一片雲!你始終高高在上!一片雲!一片雲!呵!我也曾擁有這片雲,我也曾抱住這片雲!最後,卻仍然像徐志摩所說的:“我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是的,他要被報社派到國外去,三個月!或者,在這三個月中,他會摔飛機死掉,那就名副其實的符合了徐志摩這句話:“我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的琴聲遽然的急驟了起來,力量也加重了,如狂風疾雨般,那琴聲猛烈的敲擊著夜色,敲擊著黎明。他狂猛的敲打著那些琴鍵,手指在一種半麻木的狀態中運動。似乎他敲擊的不是鋼琴,而是他的命運,他越彈越重,越彈越猛,他一生彈的琴沒有這一夜彈的多。然後,一個音彈錯了,接連,好幾個音都跟著錯了,曲子已經走了調。“我是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連這樣的曲子,都成不了完整的,他猛烈的一拳敲擊在那琴鍵上,鋼琴發出“嗡”的一聲巨響,琴聲停了,他砰然闔上琴蓋,把額頭抵在鋼琴上面。
孟太太忍無可忍的震動了,孟樵最後對鋼琴所做的那一下敲擊,似乎完全敲在她的心臟上,她覺得自己整個的心都被敲碎了。她震動、驚慌、恐懼,而痛楚之餘,只看到孟樵那弓著的背脊,和那抵在鋼琴上的後腦,那麼濃黑的一頭頭髮,像他去世的父親。她的丈夫已經死掉了!她的兒子呢?
站起身來,她終於慢吞吞的,無聲無息的走到他的身邊。她凝視著他,伸出手去,她想撫摸他的頭髮,卻又怯怯的收回手來。她不敢碰他!她竟然不敢碰他!吸了口氣,她投降了,屈服了,徹徹底底的投降了。
“樵樵,”她的聲音單薄而誠懇。“我明天就去段家!我親自去看宛露,親自去拜訪她的父母,代你向她家求婚,如果時間趕得及,你還可以在去美國以前結婚。”
他仍然僕伏在那兒,動也不動。
“樵樵,你不相信我?”她輕聲的。“天快亮了,我不用等明天,我今天就去。我會負責說服宛露,如果她還在生氣,如果必要的話,我向她道歉都可以。”
孟樵終於慢慢的抬起頭來了,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白色的琴鍵,他的面頰已經凹進去了,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但是,那眼光卻仍然是陰鷙的、狂猛的、灼灼逼人的。他直視著母親,臉上一無表情。他慢吞吞的開了口,聲音裡也一無感情。“太晚了!”他麻木的、疲倦的、機械化的說:“她已經在三天前結婚了。”站起身子,他頭也不回的衝進了臥室,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孟太太楞楞的站在那兒,好久好久,她無法移動也無法思想,然後,她覺得渾身軟弱而無力,身不由主的,她在孟樵剛剛坐過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出於本能的,她開啟了琴蓋,輕輕的,機械化的,她彈了兩三個音符,她發現自己在重複孟樵所彈的曲子: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眼淚終於慢慢的湧出了她的眼眶,滑落在琴鍵上。
一星期以後,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