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額上的粗筋,覺得父親確是很傷心……父親又接著說:“也許沒有什麼關係。他沒到英國去也未嘗不好。會給我省下不少錢。他到了英國之後,也許只能學會怎麼玩照像機。真是孽種!可是,若是有錢人家的兒子都好,富人不就永遠富,窮人不就永遠窮了嗎?天理迴圈。”
一陣惱怒過去之後,他轉過身來和阿非玩兒,彷彿根本沒事一樣。他一定正在想二兒子的將來,還有女兒的將來。立夫一直沉靜著沒說話。立夫之在此,無形中更襯托出體仁的不在。木蘭心裡想倘若她哥哥能像立夫那麼好,這一家該多麼快樂,而她自己又該多麼得意。
木蘭心裡覺得百思莫解的是,一個男孩子幼年喪父,家境貧寒,卻和富有人家的兒子一樣有教養。立夫的一身衣裳雖然觀之不雅,卻叫人覺得天性高雅,氣派堂堂。她心想正月在白雲觀她和立夫倆人初次相逢,都投錢中的,是否透露一線天機,心中狐疑不定。立夫對山中一片廢基殘壘所讚美的話,她一直不能忘記。
木蘭問:“立夫,你喜愛廢基殘壘,古堡遺蹟?”
立夫想起他在西山那天說的話。他回答說:“是啊。但並不是說那些石頭那些磚頭本身可愛;是因為那些是古代的遺物。”
木蘭說:“找一天咱們到圓明園的舊址去看看,好不好?”
立夫說:“好哇,若是能進得去,我願意去。”正在這時候兒,聽見下面一陣喊叫紛亂。他們衝下樓去,聽說一個女孩子採蓮蓬的時候兒,掉下水去淹死了。她的木桶翻了,人聽見她尖聲喊救命,她浮上來一兩次,就沉下去不見了。家裡人去搶救,已經來不及。那個女孩子的母親哭哭啼啼,周圍的人說什剎海有好多水鬼,因為水裡淹死過不少的女人。紅玉原是個神經過敏的孩子,一聽,臉就變得慘白。這件不幸給她的印象極深,好幾天之後,她還不斷的問那個女孩子淹死之後,家裡怎麼樣,後來她母親不許她再提這件事才算完。
他們那一批高樓看水的人也就乘車回家,因為遇見了不幸的事情,心情難過,心裡不安。
立夫回去,告訴母親他看見的事情。他母親告訴他說:“你要改改。這是你的新大褂兒,都給你燙好了。在別人家,穿得也要像人家一樣才好。”
立夫說:“您什麼時候兒燙的?我穿上不像個絝絝子弟了嗎?”
他母親說:“穿上!穿上!這是他們三小姐給你燙的。”
立夫穿上那件新綢子大褂兒和光亮的皮鞋,卻使他儀表變了樣子。吃飯的時候兒,莫愁看見立夫穿上了她親手燙平的綢子大褂兒,心中很覺得滿意,不過只把這種滿足之感深藏在自己的芳心之內。
他們買了一條大鰻魚,是隨著洪水由山上池塘流出來的,大家都享受這珍奇的異味。飯後,大家坐在客廳裡。平常,大家都是一同到姚太太屋裡去閒談,可是現在人那麼多,姚太太就叫把平常接待客人的大廳開啟,大家在那兒喝茶。那個客廳很高大,有普通兩間屋子大,格調兒是淳樸,古雅,大方。三尺高的宮燈由頂棚上垂下來,光亮照在深藍色雲龍花樣的地毯上,照在鮮綠的窗簾兒上。靠西頭兒有一把巨大的黑香柏木長椅子,上面鋪著藍緞子的硬墊子,前面擺著一張黑香柏木茶几,旁邊兒有兩個腳凳。一切都是巨大,淳樸,嚴肅。一張高的紅木桌子,用直條紋的木頭做的,立在北牆之下,上面只擺了三件古玩。一件擺在中間,是鑲有金線的古景泰藍鼎。另外有一塊大理石板,兩尺見方,自然的花紋是煙雨迷濛的風景,其中有山頂,林木,半隱於雲霧裡,令人幾乎不能相信的是,竟會有兩隻漁船,形狀逼真。另一塊大理石板,上面的花紋完全像一隻大鴨子,鴨子的頭,嘴,頸,幾乎到完美如真的程度,另有微微淡一點兒的線條,滿像身子的輪廓,一片棕黃色正好像鴨子的腳。長椅子上面的牆上,掛的是山水畫立幅,出自宋朝米襄陽的手筆,有十五尺,由於年代古遠,綾子面兒和墨跡相混,呈現大理石的條紋,但是仍富有米氏濃墨的光彩,墨黑如漆,筆畫遒健。屋子的四周,還有若干硬木的直椅子,幾個廣東製造的硬木安樂椅。在大理石和紅木上,表現出來整個的氣氛,是堂皇崇高,是淳樸淡雅。
那天晚上,事情有點不尋常。莫愁精神愉快,木蘭沉靜無言,似有心事沉思。太太們一起閒談,父親坐在硬木安樂椅上一邊抽紙,一邊和舅爺說話。木蘭獨自坐著,在一個矮椅子上,彎著身子,低著頭,似乎沒有聽別人說話。“
珊瑚問她:“你怎麼了?”
“今天晚上不想說話。也許是吃了鰻魚,太油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