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開始下山。只用了一個半鐘頭就到了山麓。蓀亞因為胖,自己坐了一頂轎,紅玉和桂姐也各坐一轎,別人大都願走下去。每個人都拄著一根手杖。誠如立夫所說,他們往下去,才聽見山谷中禽鳥的婉轉歌唱。
木蘭和立夫自然而然的在一起步行,而且一直一路交談。並不是因為立夫剛剛回來,而是他倆確是有好多話說,而且倆人身體都輕,邁步也輕快,所以常須要停下來等著別人。到了“快活三里”,蓀亞下了轎,和他們走了一段,木蘭則從“第二天門”坐轎直到“下馬隘”。由那兒又下了轎,和立夫走得很快,轉眼把別人撂在大後頭。現在只剩他們倆人了。木蘭過去從來沒有像這次在如此美好的天氣和立夫走下山來,心情如此之愉快了。因為她對妹妹莫愁有深愛,又對立夫有信心,所以自覺十分安全,不敢有何意外的發展,何況又喜愛與立夫獨自在一起這種無可比擬的感受,所以兩個人誰也沒有說減慢腳步,好等待別人。他們到了杉木洞,覺得杉木清涼的樹蔭,實在誘人,於是走到樹蔭中休息,等候後面的人下來。
立夫移動過來一個樹樁子,木蘭在樹根上鋪了一塊手絹兒坐下。木蘭太快樂了,亂找些話來說。最後她說:“這比到圓明園的廢址去好多了,你說是不是?”
立夫說:“是啊,我們說定要一起去遊一次呢。”
木蘭微笑說:“你還記得!”
立夫回答說:“我還記得。”
木蘭手託著臉一邊沉思一邊說:“人生很怪,是不是?”
這問題無法回答。立夫問她:“你的話是什麼意思?”木蘭說:“是嗎,就是怪呀……我以前從沒想到咱們會有這麼一次快樂的遊山,你看現在咱們在這兒……這些樹。”她向上看,向四周圍打量。又說:“我不知道,太陽一出來,使人間才有人性的溫暖——把人內在的抑鬱黑暗,清洗淨盡,使人發善心,對所有我們地球上的人類懷有善念……還有你的回來。一切都那麼出乎預料。”
立夫站在那兒,注視著木蘭對他說話,也可以說是自言自語,在杉木之下,聲音柔和,態度從容,人又高雅美麗,低的音調,和杉木的微風細語相混和。微風吹過,她的頭髮便橫散在前額上,她就用手指掠開,但微風又再度吹來,送來杉木的香味,在空氣中浮動。
立夫說:“你不會說日出也是出乎預料吧?每天照例如此的。”
木蘭說:“我說也是……日出也是出乎預料的,和你的自國外歸來是一樣的……你知道,我三度在山上遇到你……第一次那時咱們還都是孩子……現在我們姐妹都做了母親,你成了父親,我母親成了啞巴。”
立夫開始問她母親,她妹妹,還有那個嬰兒。木蘭把她母親的怪病告訴他。
不久,紅玉的轎子自他們的上面出現,阿非和別人徒步走近,木蘭站起來,心中難免有一半恨意,恨這段如此美好的時光竟會如此之短暫,不過雖然嫌其過短,倒覺得美好達於極點。來的人都到杉樹林中休息,一小會兒之後,蓀亞和桂姐也都來到。再度出發之後,不到半點鐘,就回到登山的原處。這次遊泰山十分愉快,不知不覺中回到了山麓。
當夜,坐夜車返回北京。
這次旅行留給木蘭一個永久無法消除的影響。她深深體會到,只要和立夫在一起,她就會永遠幸福,永遠滿足。他們一同看見泰山的日落日出。同是日落日出,不知為什麼,在平地上看見就大為不同。立夫緘默無言,站在秦始皇沒字碑前的黑影,黎明以前的那段散步,在杉木洞中幾分鐘的談話,都富有精神上的深義。木蘭不太瞭解那深義為何,也不能以言詞表達出來,但是她知道由於那些得之不易的剎那,又那麼天造地設的機會,她把人生看得更透徹,更清楚了。
第三十二章 北京城新學舊派人文薈萃 靜宜園淑媛碩彥頭角崢嶸
立夫回到北京,看見莫愁在火車站向他打招呼。莫愁穿著一身白衣裳,青春年少,鮮豔美麗,精神健旺,一手拉著兩歲大的孩子,另一隻手揮動歡迎他。她並沒有把感情過分外露,只是默默無言之下,緊緊的握了他的手一下兒,這就足以告訴他現在是歡迎他回到愛情深厚而穩固的家。他妹妹環兒也在,告訴他她已經轉到國立北京大學唸書。自從新文化運動之後,北京大學已經兼收女生,現在是男女合校了。
立夫到了家,先進屋去看母親,母親沒有什麼改變,然後又去看臥病中的岳母。姚太太正在坐著呼嚕呼嚕的抽水煙,仍然是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不過上天嘉佑,她的神智已經遲鈍,她的愛好已然減低到幾種身體的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