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看見環兒攙扶著她母親。她覺得從來沒看過像立夫的母親那麼幸福,那麼滿足人生的女人。比較起來,她自己的母親,那時正由莫愁攙扶著,她雖然現在是王府花園兒的女主人,卻淒涼命苦。現在精神頹喪得連性格都變了,連老脾氣也沒有了。
順著一條巨大的古磚鋪的路走去,兩邊都是高樹,春風吹來,帶有草木芬芳的氣息,她們一直走到擺設盛宴的大廳。宴客的大廳是一棟老房子,大約有五十尺寬,三十尺深,前面有出廊大柱,門很高大,有十八到二十尺高,上面是綠地彩繪的頂子,正門上面懸有一塊橫匾,刻著“忠敏堂”三個大字。“忠敏”一詞顯然是王爺祖先的諡號。正前面是一個廣闊的石頭鋪砌的庭院,西邊有一通巨大的石碑,底座是石頭雕刻的龜。石碑的頂端雕刻著兩條龍。這是當年皇帝頒賜紀念老王爺的。大廳前面有兩畦牡丹,靜靜的沐浴在春日和煦的陽光中。
男人們正在看那座石碑,這時蓀亞和立夫走到,和他倆走來的還有素丹的哥哥素同,素同現在已經和姚家很熟了。素同穿的是西服,身體健壯,身子雖矮,肩膀很寬,說話沉穩,聲音洪亮。立夫發現他只看那石龜,並沒看碑文,用他的硬手杖戮那石龜的頭。由於天性沉默寡言,眼睛機警而銳敏。立夫很喜歡他。
看完石碑,懷瑜向姚先生說:“三小姐的婚期在什麼時候兒啊?”
姚先生說:“大概今年秋天吧。”立夫兩年前大學畢業,現在正在教書,因為他堅持結婚之前要自己先賺點兒錢才行。姚先生並不反對,而姚太太則但願能把莫愁在家裡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
懷瑜向立夫說:“恭喜!恭喜!久仰!久仰!將來您必是國家的棟樑之材。”懷瑜又殷勤不停的說:“現在國家極需要像老弟這樣人才。國家有好多事情要做,比如提倡工業,提高教育,開創學校,改良社會,澄清吏治,實行民主政治等等。哪方面不缺乏人才呀?”立夫聽他這一套,實在覺得怪難為情。
立夫覺得這些名詞,這些成語,像連珠炮般爆發出來,就像學校畢業典禮時政客的講演,實在聽之熟矣。在政客的舌頭尖兒上,總是掛著“改革社會”、“澄清吏治”等空泛的詞句,這些頗引起他的不快,不過他只是客客氣氣的略做回答而已。
大廳裡擺了四桌,曾老太太坐一桌上的主座,下面緊接著坐的是曾太太。曾先生則坐男賓席上的主座,懷瑜緊接著往下坐。第三桌是年輕的婦女,木蘭的母親坐主座,下面一邊兒是懷瑜的妻子和素雲,素雲的下面是鶯鶯,這樣就使懷瑜的妻子依身分而和鶯鶯那做妾的高下有別了。別人就自行選擇位次,立夫、蓀亞、經亞和年齡稍長的人同座。立夫的妹妹環兒挨著莫愁,坐在老祖母那桌上。木蘭、紅玉和那些年輕的婦女同桌。在四桌上,馮舅媽、木蘭、莫愁、珊瑚,都坐的是末座,做主人,給客人敬酒。
木蘭在她那一桌上算是主人,先向曼孃的母親敬酒。以年齡論,曼孃的母親坐主座是理所當然,曼娘在母親以下坐,正對著懷瑜的妻子、素雲,和鶯鶯,曼孃的母親謙讓老半天才答應坐主座;她辯論了好久,非讓懷瑜的妻子坐主座不可。孫太太說:“我們每天見面兒,今天應當由牛太太做主座才是。”但是年長者為尊,是中國的老禮俗,她只好就主座,因為懷瑜的妻子確是晚一代。
木蘭說:“這一杯敬孫伯母。”
曼孃的母親說:“蘭兒,你應當先敬牛太太。”木蘭回答說:“不行,那不行。第一、您是長輩。您走的橋比我們走的街也長。第二、您代表祖母的孃家。對孫伯母失敬,就是對祖母失敬。不管別人怎麼說,我不能讓人家說姚家的女兒不懂禮貌。”木蘭站起來向曼娘她母親敬酒,素雲靜靜的坐著,知道話中帶刺,那刺是向她發出的。
吃飯時,木蘭想和鶯鶯談一談,而且覺得在近處看鶯鶯,比在遠處更美。木蘭在談話時誇獎紅玉的對聯兒作得好,就把那句對聯兒說出來,因為懷瑜的妻子和鶯鶯當時還沒到。鶯鶯生得像北方人那樣高,聲音也洪高。她說:“我也想起一句來。”她說:“幻云為雨雨為雲”
“雲雨”一詞用在青樓,自然可以,可是在這些人面前太不相宜。簡直可以說是汙辱人。紅玉和木蘭懂得“雲雨”的含義,所以紅玉立刻臉羞紅起來,木蘭則看看她,一言未發。鶯鶯厚著臉皮說:“這有什麼不好?我們現在是摩登時代呀。”
但是沒有人再說什麼,鶯鶯知道自己太有失高雅了。
在男人桌子上,懷瑜正在大發議論,完全像對這個世界看得萬分透徹的人一樣。不過他的世界,大部分是,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