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立夫自己。他從事古文字學研究,自然與金石學發生了關聯。蓀亞看到幾本書,書名是《西清古鑑》,《金石錄》,另有一堆古物的拓片兒。在一個有抽屜的書櫥裡,有立夫自己蒐集到的甲骨。在西藏佛爺的一旁,放著一塊巨大的骨頭,上面刻著字,顯然是巨獸的肩甲骨。靠近北窗,那窗子正對著他妻子的庭院,有一塊未經油漆的舊木板,就是他的書桌,桌子前頭有一把棕色光亮的藤椅子。
木蘭問:“你就坐在這兒做事?”
立夫點頭兒說:“是。”
她認出來一個粗脖子的玻璃瓶子,裡頭放著菸頭兒菸灰,那是在北京立夫實驗室裡的舊東西,因為這個菸缸子可以由外面清清楚楚看到裡頭菸灰堆積的情形,令人心裡很暢快,也因為在這樣菸缸子裡菸灰不會亂飛,莫愁很喜愛。立夫有一次說這個想法很別緻,而且不費一文錢。
木蘭問:“你的稿子呢?我沒看見。”
立夫回答說:“都放在抽屜裡了。”
現在莫愁來叫他倆去吃麵。而今正是春天,面是春雞肉白麵。木蘭把湯裡的白肉蘸了點兒醬油吃下去,立刻就覺得蘇州生活滿合乎自己的習慣。
立夫很得意的說:“吃雞,蘇州第一;做雞湯,我母親第一。”
莫愁說:“男人在家吃得好,寵著,慣著,立夫第一。”
他們又接著談論立夫的治學,何時可以把書寫好。立夫說:“這本書很大,印起來,也不得了,而且,除去我太太之外,真不知道有誰會看。出版之後,恐怕三年也賣不了兩百部。”
木蘭問:“就因為這個你才慢下來嗎?”
立夫說:“也不是。還有幾點我不很清楚,還要研究。就是最難最有興趣的那些字之中,還有幾個問題。你知道這會推翻經書上的文句的。在大學上,有‘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根據甲骨文,應當是:”兄名新,祖名新,父名新。‘孔子的弟子把甲骨文唸錯了。這一定是他們老師教錯的。在孔夫子的時候兒,甲骨文已經一千多年了。“環兒開玩笑說:”你的著作裡若有好多這種說法,人家要說你是共產黨了。“
立夫用很挖苦的口吻說:“應當有一種共產黨語言學,另一種民主語言學,法西斯語言學。”那時候兒,民主主義,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在讀書人嘴上漸漸成為口頭禪了。
環兒,可以說思想本來左傾,現在有點兒厭惡那種激進思想,往往出語諷刺挖苦。國民革命把軍閥政府推翻之後,國共分裂,國民政府開始剿共,國民黨成了右派,青年人成了左派,共產思想則轉入地下活動。木蘭聽說在政府剿共期間,黛雲一度坐監,後來被釋出獄,現在藏在上海公共租界,沒有舉行結婚典禮,和一個叫羅曼的男人志同道合,二人同居。那時左派作家中有不少人起的名字,好像是從歐洲人名譯成的中文,好像這樣才夠革命。羅曼、巴金就是此類。
那天晚上,他們僱了蘇州河上一個有房間的大船,在月光之下,大家宴敘。這些船以前是官人用的,或是舉子往北京去趕考時在運糧河上用的,現在主要往太湖遊玩時才乘坐,有時也充做水上飯館之用,因為船上的廚師多以精於烹調出名。這種船使木蘭和蓀亞想起了逃拳亂時的那段日子。月亮升起得很早,船划行出去,不是往繁華的萬年橋,而是往鄉間去,河道漸寬,岸上陸地寬闊,在月光之下,一片恬靜。一個船孃會吹簫。飯後,木蘭只想要月光,令人把一切燈光完全滅去。然後由船內移到船頭上坐,女人坐著,立夫躺在光亮的甲板上,兩隻腳高高放在欄杆上。木蘭因為是生平第一次欣賞到江南之美,深信舉家南遷之得策。蘇州周圍地區沒有一點兒北平的富麗堂皇之美。但是空氣溼潤,鄉間的風光有誘人的溫柔,蘇州的女人之美,據說與當地的水軟氣潤大有關係。蘇州方言的水汪汪兒的柔弱的味道,也正跟當地的河渠縱橫水稻盈野相符合。這種吳儂軟語出諸青春的蘇州船孃之口,使木蘭聽了簡直著迷。莫愁的孩子,尤其是最幼小的,也學會了蘇州話。在這幾個孩子之中,木蘭很喜愛的是最大的那一個,就是肖夫。肖夫今年十四歲,立夫說他已經能認八千個字,因為父親是用一種新方法教他的,用的是合乎科學的偏旁分類法。
夜漸深,人真正浸潤在朦朧的月色和柔美的語音中。木蘭漸漸輕鬆下來,先是用一個肘斜支著身子躺著,最後平躺在甲板上,身旁是她的孩子,孩子再過去躺的是立夫。不過莫愁因為蓀亞在,為一個禮字,還仍然坐著。
螢火蟲自岸上飛來,落在他們身上。一個在木蘭伸出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