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損害他鋼鐵羅漢般的身體的事情,也完全中止;他對生意業務也竟棄置不顧,因為內兄馮舅爺是位經商老手,他就完全交他一手掌管了。
在光緒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之間,各地流行新思想,提倡新思想的就是發動維新,後來實行政變失敗終於導致光緒皇帝被囚於瀛臺的那些人。姚大爺從當時流行的報章雜誌書本上也吸收了新思想。
羅大去沏茶的當兒,姚大爺沒往太太住的院子裡去(孩子們在那兒與夫人同睡),卻到前面西院兒的書房去了。他躺在炕上思索那一天要做的事。每逢他開始一段養生修煉之時,他總是住在書房裡。子夜起來,盤膝打坐。在前額上,兩鬢上,腮頰上,下巴上,然後手心腳心,要磨擦固定的次數,然後控制呼吸,氣沉丹田再運氣,調理併吞嚥唾液。這樣,在刺激迴圈與控制呼吸之下,在深夜的寂靜裡,他能聽到腸子裡氣血,怎樣迴圈,怎樣彙集到丹田。這種工夫要做十分鐘,有時十五分鐘,有時到二十分鐘,這就是養氣的功夫。在固定的時間,他磨擦手心腳心。但是從來以不過勞為度,一到感覺極妙之時,覺得氣血周流,直貫兩腿,渾身紅潤,有極為舒適奇妙的感覺之時,他立即停止。然後整身放鬆,躺下睡甜甜的一覺。
羅大掀開簾子,拿著茶壺走進來,倒了一杯熱茶,放在床前。姚大爺漱了口,把茶吐在痰盂裡。
羅大說:“老爺,這段道兒夠難走的,您今兒得好好兒歇息。我不知道能不能僱到車。今兒早晨有人來回信兒。”
他又給老爺倒了一碗茶。接著說:“這件事情我也仔細想過。最好馮舅爺留在家。我一個人擔不了這份兒重擔。您把青霞,錦兒,銀屏,乳香都帶走。在這種年頭兒,年輕的婦道人家會招麻煩的。”
姚大爺說:“不錯。叫老丁老張來跟你一塊兒看家。可是馮舅爺要跟我們一齊走。老丁老張都是藥鋪的夥計,那家藥鋪就在馬大人衚衕南邊兒不遠,因為只賣中藥跟茶葉,和洋人沒來往,所以直到現在還沒遭到搶劫。”
羅大回答說:“我去叫他們倆,可是千萬別再找別人。人少麻煩少。那麼鋪子裡呢?”
“陳氏兄弟二人需要在鋪子裡。除去草藥也沒有什麼可偷的。他們偷那個幹什麼?我們也沒有洋鏡子讓他們摔;並且,鋪子要一直關著門,局勢不見好轉就一直不開門。前幾天,博威洋行被搶了,把鐘錶、鏡子都砸碎了。一個人拿了一瓶子香水當酒喝。喝下去,臉變得煞白,倒在地上亂喊亂叫。說喝下洋藥中了毒。在那家洋行做事的一個男孩子說,他們以為電話是妖魔地雷,裝在那兒要炸死他們,就把電話砸爛,把電線割斷了。有人抓住了一個外國的女人模型,扯下了衣裳,把赤身裸體的這個外國女人模型,扛在肩膀兒上滿街走。群眾歡呼,拿那個洋女人大開玩笑。孩子們跑去亂搶那金黃色的頭髮,又亂打架……”羅大跟姚大爺都大笑起來。現在天大亮了,院子裡已經有人聲。羅大卷起紙窗簾兒,那一天是個熱天。夏天的夜晚在北京總是涼爽的。在白天,因為是平房,居民把高麗紙窗簾兒放下來遮蔽陽光,使屋子裡涼得跟地下室一樣。今年,姚大爺沒叫人用蘆葦蓆在院子裡與房頂上高搭涼棚。往年夏天都要搭涼棚的。有涼棚在上面,屋子院子就跟在大樹的陰涼下一樣,而同時空氣仍然可以流通。因為五月裡拳徒作亂,各處火災太多,那種用杉篙蘆葦蓆子搭的涼棚容易著火,房子也就要引起火來的。
羅大掀起門簾,走出屋去。姚大爺靜坐了一會兒,定了定神,聽見他那掌上明珠一般的女兒木蘭叫:“爸爸,您起來了吧?”
那時候兒木蘭還是一個身段兒單薄的孩子,以十歲論,長得不算大,眼睛晶亮,頭髮烏黑,梳成一個辮子,垂在肩膀兒上,薄薄的夏季衣裳越發使她顯得瘦小。她常到書房來聽父親談論各種事情,父親也喜歡跟她說話。每天早晨,他父親若不睡在裡頭院兒母親的屋裡時,她就到前院兒來向父親請早安。這是她早晨梳洗後第一件要做的事。
她進來時,父親問她:“媽媽起來了沒有?”
木蘭回答說:“都起來了,只有體仁跟妹妹沒起呢。”於是又問:“為什麼昨兒晚上您說所有那些古玩都是些分文不值的廢物呢?”
“你若把那些東西看做廢物,那就是廢物。”父親這話對木蘭是太深奧,太難懂了。
“難道您真要把那些東西留下嗎?至少要把那些玉的跟琥珀的小動物給我藏起來。我要。”
父親說:“好孩子,我已經藏起來了。”於是像告訴她一件大秘密一樣詳細告訴她埋藏的是哪些件東西,木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