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報信的小頭目五兩銀子,答應交孩子時再付一百兩。那個人遲疑了一下,一想自己一點兒事也沒有費就得到了五兩銀子,確是走了一步好運。可是再想到,若再得一百兩銀子,可真該謝天謝地了,不過那也只是尋人告白上寫的數目而已。
木蘭靜靜的聽著,就像聽拿她自己做受難人物的神仙故事一樣。曾太太說錯的地方兒曾先生就插嘴改正。正在這個當兒,一個身體頎長骨肉勻停的少婦從岸上走上船來。帶著一個六歲的孩子。這位少婦腳很小,裹得整整齊齊的,但是站得筆直,穿著紫褂子,鑲著綠寬邊兒,沒穿裙子,只穿著綠褲子,上面有由黑a字連成的橫寬條兒。褲子下面露出的是紅色弓鞋,有三寸長,花兒繡得很美,鞋上端縛的是白腿帶兒。
就因為大多數女人的腳,無論在大小上,在角度上,都不中看。所以裹得一雙秀氣嬌小的腳是惹人喜愛的。小腳的美,除去線條和諧勻稱之外,主要在於一個“正”字兒,這樣,兩隻小腳兒才構成了女人身體的完美的基底。剛走上船的這位少婦的腳,可以說幾乎達到十全十美的地步——纖小、周正、整齊、渾圓、柔軟,向腳尖處,漸漸尖細下來,不像普通一般女人的腳那樣平扁。木蘭由靠近船後的門乍看見那一雙腳時,她的心驚喜得跳了起來,因為她一向喜愛那種小腳兒,她母親最初要給她裹小腳兒,她父親看了梁啟超的“天足論”,並對於當時在北京及其他各地流行的新學說非常向往,堅決反對給木蘭纏足。這是當年跟西洋文化接觸之後,影響中國人實際生活的一件事。木蘭聽從了父親的話,但在心裡仍然悔恨沒有裹小腳兒。
這位年輕婦人桂姐就是一個美麗動人的例子。當然她的美並不全在腳上,她整個身段兒都加強了她的美,就猶如一個好的雕像偏巧又配上一個好座子一樣。她那一雙週正的小腳兒使她的身體益發嫵媚多姿,但同時身體仍然穩定自然,所以無論何時看,她渾身的線條都不失其完美。女人穿上弓鞋走起來,主要是在兩個高出的後跟上,所以完全與西洋的高跟鞋效果相似。女人穿上高跟兒,走起來步態就變了,臀部向後突出,要想不直立,決不可能,若想像穿平底鞋時那樣懶散萎靡邋遢的樣子,決辦不到。桂姐真是夠高的,頭與脖子都好看,上半身的輪廓成流線形,豐滿充盈,至腰部以下,再以圓而均衡對稱的褲子漸漸尖細下去,而終止於微微上翻的鳳頭鞋的尖端——看來正像一個比例和諧的花瓶兒,連日觀之不厭,但覺其盡善盡美,何以如此之美,卻難以言喻。一雙不裹起來的大腳,把線條的和諧則破壞無餘了。
木蘭第一眼瞥見桂姐美麗的印象正是如此。在女人的天性之下,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後來,桂姐開始說話或是微笑之時,她才發現桂姐的嘴稍微嫌大了一點兒,這算個缺點。她說話的聲音天生的洪亮清楚。
桂姐是曾文璞的姨太太。在由丫鬟升做姨太太之前叫桂姐,現在孩子們應叫她姨媽。有的孩子還照舊叫她桂姐,她也不在乎。家裡的用人當然叫她姨媽,或是錢姨媽,因為她姓錢。她是曾太太陪嫁過來的。因為曾太太生過兩個兒子,又常常生病,桂姐又柔順聽話,由婢升做妾,也是自然不過的事。她們之間的關係根本沒有絲毫的改變,因為在太太眼裡,桂姐始終是她的丫鬟。桂姐二十一歲的時候兒,曾文璞生了一場病,偏偏這時候兒他太太又患血虧胃痛,只好由桂姐伺候老爺,侍奉他睡,給他洗澡換衣裳。二十一歲大的桂姐覺得跟男人這麼親近太不好意思,因為這是將來侍奉自己的男人的事情。這個男女之間的界限是必須嚴守的。曾太太想了個辦法,就是在丈夫病好之後,把桂姐收過去做個二房。這樣,桂姐一直在丈夫病中伺候才方便,當然丈夫也願意。曾文璞病好之後,備辦筵席,請親戚,大廳的供桌兒上高燒紅燭,曾太太十分喜歡。
現在桂姐是曾太太的伴侶,主要幫手,又是丈夫的姨太太了。你看女人可扮演多少不同的角色呀!
妻子就像鮮花兒,花瓶兒可以提高花兒的高貴美麗,也可以因為花瓶兒而將高貴美麗一毀無餘。由於環境優裕生活安穩無慮,又因為她極有教養,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曾太太才有她的高貴尊嚴的感覺。她能讀書寫字,桂姐則不能,而且太太與婢妾中間的分別也是受地位人品決定的。太太可以穿裙子,為妾的只能穿褲子。桂姐聰明解事,決不敢僭越,存心搶曾太太的地位,或失去一絲一毫對太太應有的恭敬。原本是個丫鬟,現在心滿意足,決不妄想變更什麼身份了。
曾家的事一切規規矩矩,因為一切都正大光明。娶妾的麻煩並不在人,而是社會的看法;不是做丈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