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自己。
那年十一月二十六那天,金家在杭州為金竹開弔。發出了訃聞,用仿宋字型印得很精美,上面敘述這位青年傑出的成就,遺有妻子、一子、二女,最小的才幾個月大。承認他為孝順之子,為人聰明,婚姻幸福。大門的門柱上掛上青柏葉白菊花的彩飾。院子裡,廣大的客廳擺滿了紅木的八仙桌。客人由大廳裡溢到院子裡,喧譁聲、哭祭聲、吹鼓手吹奏聲,時起時落。
金家為杭州世家。亡故的青年是一名舉人,屬於朝廷計程車大夫階級,都是經科舉考取的,他們這一批人自成團體,互相保持親密關係。另外還有家中的好友故交,有祖父輩和父母輩的親友——有錢莊銀錢業的,有殷實的商人,有大商號的東家,他們的車輛擺滿了門前,一直擠排到大街上。一個小樂隊,吹短銅號、擊鼓,時奏時歇,恰好與男人的哭聲,尤其女人的哭聲相間隔。喪家男人,頭戴白箍兒,走來走去,與客人閒談。一邊有金玉丁咚之聲,那邊正是女眷聚集,雖是低聲交談,卻是聲音甚大。女客尖銳的目光,不斷注視到大庭中央靈柩前行禮弔祭的客人,對他議論批評,說出他的親戚關係,彼此都可以得到多知多聞的益處。似乎在一個像杭州這樣城市,只要是上流人,在大廳裡閒談的這群女人,沒有一個不認識的。
牡丹曾經在報上看見金竹的追悼啟事,也在一個朋友家看見一張金竹的傳略。金家這件喪事在杭州是眾所周知的。也是辦的很鋪張的。當地報上有兩天都把這喪事做特別報道。普通料理一個大喪事,要需數月,但是金家在鳳凰山上早有祖墓,弔祭只在十一月二十六和二十七兩天舉行,以便親友相識來祭奠,二十八日出殯。
牡丹在喪禮舉行之前,早已注意了十幾天。她的情郎最後的典禮她若不參加,那怎麼可以?
她進入金家,見處處擠滿了客人。她看見了棺材,前面擺著亡者的相片。她的心猛跳。她走上前去,行了三鞠躬禮,站一分鐘,樣子若呆若痴,恍恍惚惚。她忽然掏出一塊手絹兒,想堵住哭聲。但是她越想法子壓制,她鼻子的哭泣聲音越大。她的兩膝搖擺不定,她跌倒在棺材一旁,一個胳膊抱著棺材,跟淚人兒一般癱倒了。她再不能控制自己,以極大的悲傷痛苦之下,她也不在乎一切了。在誰也還沒弄清楚出了什麼事之前,她那瘋狂般的哭泣,已經震動了整個兒的靈堂。
所有的客人,立刻鴉雀無聲。她的哭,不是喪禮時照例形式的那種哭。她的哭簡直是肝腸寸斷的哭,透不上氣來的哭,對周圍的人完全不管不顧傾瀉無餘一發而不可控制的痛哭。她的頭不斷撞擊那棺材,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的說話,幸而沒有人聽得清楚她說的是什麼話。
每個人都問:“那個女人是誰?”沒有人知道。
金竹的太太站著發僵,像個泥胎木偶一樣。最初原是迷惑不解,漸而起了疑心,眼睛死盯著這個從未見過,丈夫生前也從未提過的年輕美麗的女人。她猜想一定是和丈夫姘著的那個上海表子。她向別人打聽。沒有人能說她是誰,因為她的臉是遮住的。這個情婦居然厚著臉皮在大庭廣眾面前來撫棺痛哭——在她丈夫的棺材旁邊!她大怒。
她的眼睛冒火,走到坐在地上抱著棺材還正在痛哭不已的女人身邊。
她逼問:“你是誰?”
牡丹抬頭一看,不知道說什麼好。淚水模糊的眼睛,看見一個女人的白粉臉,向下望著,向她怒吼。還沒等她來得及說什麼,那個女人狠狠的打了她一個嘴巴,她立刻覺得疼痛。牡丹抬起手來,搪住了另一巴掌。
金竹的太太尖聲喊叫:“你好大膽子!給我滾出去。”男人女人都圍過來,都問發生了什麼事。牡丹掙扎起來想跑,但是金竹的太太抓住了她的領子,這種女性原始的憤怒是對溫柔淑女外貌的諷刺。一個男親戚試圖把她倆拉開,用力去拉,使做太太的鬆開了手。金竹的太太一邊吼叫一邊急速的喘著氣,用蘇州話罵出一連串的髒話:“你個雜種!你個爛表子!勾引人家漢子的狐狸精!你要下十八層地獄!留神小鬼會把你的臊Bi撕兩半兒……”蘇州人是慣於用髒話罵人的。若不是有個男人匆匆忙忙把這位弔祭的女客護送到院子裡去,金竹的太太真會把她的頭髮全揪下來的。金竹的太太用腳在牡丹跪的地方跺,用吐沫啐,然後又向牡丹抱的棺材那一部分啐。牡丹用胳膊抱著頭,急急忙忙跑到街上去了。
弔祭的典禮中止了大約二十分鐘。做太太的不肯繼續在場陪祭,旁人勸也白費,只好由別人代替她跪在靈柩的一端。外人看出來,由那時候兒起,做太太的便不再哭她的亡夫,那天下午就一直沒有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