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節,也可以說,不像做官的。他愛把袖子從手腕子往上捲起幾寸,把裡面小褂兒的白袖口兒捲上去。現在牡丹正在以半睜半閉的眼睛,半醒半夢般的凝視湖上的景色,但她知道堂兄正在看她。
孟嘉問她:“你心裡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只是任憑心緒自由飄蕩,很快樂。你呢?”她的聲音在新鮮的空氣中清脆的振動,如麻雀啁啾。
“我正在望著你出神。”
牡丹由眼角向他掃了一下兒,說:“幹嘛出神?”
“想我們的奇遇。你為什麼像我一樣,也走宜興這條路?我喜愛這條路空曠敞亮……”
“我走這條路是因為我想從太湖經過。”
“若不然,我們也許永遠不會遇見……牡丹,聽我說。咱們還得按堂兄堂妹這樣在一處生活。你和我永遠沒法子結婚。你相信這樣兒你行嗎?我沒有權……可是我好需要你。不管結婚不結婚,總是你屬於我,我屬於你的。”
牡丹把臉毅然決然的轉向孟嘉說:“當然,你就是我的一切。但是我不明白你把我看做什麼樣的人,我自己無法自信。你在福州時,有時候兒,我覺得好像做夢——我們在船上一路的情形,都好像是夢。”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也許會把我看做一個京官兒。可是我有我自己的夢,那夢就是兩個樸質坦白的人組成一個家。剛才我一直看著你,確信我們倆是理想的一對。我一直怕結婚,婆媳和岳父母之間沒了沒完的麻煩,社會上的面子,無謂的閒言碎語。過去我總是聽見人說張某人娶了兵部侍郎的侄女兒,李某人是江西總督的外甥。當然,我也是那類形形色色人等之中的一個。比如說吧,噢,梁翰林,他不是軍機大臣的女婿嗎?或是他和甘肅督辦都是娶的李家的小姐呀。不管你東轉西轉東聽西聽,你都氣糊塗了,不知道你置身何地,也忘記了你是張三李四了。我第一次結婚時就是這個樣兒。但是我有自己的一個夢——一個小小的家庭,一箇中我意的女孩子,就像你一樣,樸質單純,心情愉快,富有濃情蜜意,而不拘泥傳統俗禮。這樣兒就滿好,別的我一無所求。你正像我夢寐求之的那個意中人。你這個打扮兒,就很好,就這個樣兒。”
牡丹帶著幾分懷疑的微笑,問他說:“就像這個樣子?”
“穿衣裳是看情形。當然你不能穿著這樣衣裳進皇宮。可是到個沙漠海島,你這個打扮可就再好沒有……我看見你穿著這種衣裳,也不會大驚小怪的。”
牡丹閉著嘴哼哼而笑。她說:“您要知道,我父親只是一個錢莊的小職員罷了。能認識您就覺得很了不起。”
翰林說:“倒不是這個。我相信一個男人一生下來,他的魂兒就出去尋找他那配偶的魂兒。他可能一輩子找不著,也許需要十年二十年才找著。男人如此,女人也是如此。這兩個魂兒遇見時,是憑天性,不用推究,不用討論,萍水相逢,立即相識。他們知道,雙方一呱呱落地,便已開始互相尋求。二人結合起來,再無什麼力量能把二人分開;他們倆被宇宙之間最強大的力量綁縛起來。那天看鸕鷀的時候兒,你把胳膊放在我的胳膊上,你給我的感覺,就是那種感覺。那種變化發生得那麼快。”
牡丹很溫和的說:“我不知道我配不配,但是我對你的感覺也是一樣。是一種甜蜜的感覺,完全輕鬆舒適的感覺,彷彿我們前一輩子就認識一樣。也許是真的呀。”
“當然是真的。”
牡丹走過去倚在石頭欄杆上,對新近自己的遭遇,思潮起伏,似乎不勝今昔之感。金竹突然在她心頭出現,使她覺得無限的悲傷。孟嘉這時看見牡丹穿著馬褲的兩條腿成一直一彎的角度,下巴放在一隻玉臂上。她一直這個樣子不動,約有五分鐘,心中是一半兒傷心,一半兒喜。這時她聽見孟嘉把椅子向後推開,往她身後走過來。孟嘉把一隻手搭在牡丹的肩膀兒上時,牡丹站直了身子,轉過頭去說:“這麼樣一剎那的時光,妙不可言?一旦過去,便無法再現了。”
“當然無法再現。一切無常,都要過去。一千年以前,蘇東坡不是也在此地站過嗎?你若仔細看他的詩,就會知道。”
“朝雲那時候兒和他在一起嗎?”
“他們倆在西湖上遇見時,朝雲才十二三歲。朝雲是蘇東坡真正心愛的女孩子,並不是蘇東坡的妻子。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比蘇東坡年輕很多。”
“不錯,東坡流放在外,朝雲陪伴著他一起去的。但是他倆很相愛,彼此相依為命。東坡最好的詩詞都是為朝雲寫的,最崇高,最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