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鐵黑色的巨龍仍在溪對岸那裡端坐,文風未動。
中午過後,太陽變得清朗燠熱起來,把空中最後一抹霧氣烘乾。亞刃攤開溼衣曬乾,全身光溜溜,只配掛寶劍及劍套。他同樣曝曬格得的衣物。溫度及陽光投射在格得的身體,該有治療的安定作用,但格得依舊躺著沒動。
忽然有個宛若金屬相碰、或是刀劍交錯的刮擦聲——原來,那條龍伸直盤曲的腳,站了起來。它越過小溪,狹長身軀在這一岸的砂地拖行時,輕輕發出籲嘶的鼻息聲。亞刃清楚看見它肩窩部位的皺紋,與側腹傷痕累累的鱗甲——如同厄俄瑞亞拜的破損盔甲,此外長長的牙齒也已發黃、磨鈍。根據這些,以及它富於自信及氣度的動作,還有它特有凝練駭人的沉靜,亞刃看出它的年齡:高壽,高得超乎記憶能及。所以,它在距離格得躺臥處僅幾吋的地方停下來時,亞刃在兩者之間站穩,開口用地海赫語問——因為他不會說太古語:「汝系凱拉辛?」
那龍沒說什麼,但好像在微笑。然後,它把巨頭放低,拉長脖子,俯視格得,並叫格得的名字。
它的聲音很大,但柔和,而且有股鐵匠熔爐的氣味。
它又叫一次名字,再叫一次。叫第三次時,格得張開眼睛。好半晌之後,他掙扎著要坐起來,卻坐不起來,亞刃跪在他身邊撐起他。「凱拉辛,」他說:「散法尼賽恩·亞·柔克?」講完,他半點力氣也不剩,把頭倚在亞刃肩膀,閉上眼睛。
龍沒回答,依舊像先前一樣蹲坐,文風不動。霧又來了,籠罩落日。
亞刃穿上衣服,用斗篷把格得包妥。已退的潮水轉回來,亞刃想把同伴抱到砂丘比較乾爽之處,因為他感覺自己的力氣已漸漸恢復。
但他彎腰想抱起格得時,那龍伸出一隻鱗甲巨足,幾乎碰到他。那隻腳有四爪,像一般公雞的腳爪後面有肉距一樣,這條龍也有,但它的是「鋼距」,並且鋒利像鐮刀刀片。
「叟比歐斯。」龍說道,宛如正月寒風吹佛凍結的蘆葦。
「放過我大師吧。他救了我們大家,結果耗盡自己的力量,可能連性命也賠上了。放了他吧!」
亞刃半是兇暴、半是命令地這麼說,實在是因為他畏怖恐懼過頭了。這麼長久以來,他一直滿懷恐懼,早就不適到極點。這條龍的龐大體型及雄厚力量代表「蠻狠與不公平」的優勢,讓亞刃忿忿不平。他現在已經目睹過死亡,也品嚐過死亡,再也沒有什麼威脅與力量能逼迫他了。
老龍凱拉辛睜著狹長恐怖的金黃眼睛端詳他,在那隻眼睛的深邃之中,自有歲月之外的歲月——連天地創始的黎明曙光都深刻在裡面。雖然亞刃沒有望進那隻眼睛,但他曉得那隻眼睛正用深奧又略帶嬉逗的神色看他。
「阿兀·叟比歐斯。」那條龍說著,鏽紅色的鼻孔擴掀,可以望見裡面深埋及壓抑著的熊熊火光。
亞刃的手臂本來扶持著格得的肩膀,準備揹他,凱拉辛的動作讓他暫止。這會兒,他感覺格得的頭略微轉動,並聽見格得出聲說:「他意思是說,爬上背來。」
亞刃呆了一呆。這可太荒唐了。不過他卻見那只有爪的巨足擺在他面前,狀如階梯,足爪的上一層是彎曲的肘關節,再上兩層是突出的肩膀、及肩胛骨延展出來的多肉翅膀。全部合成一道四級階梯。而且,翅膀與第一座堅鐵般的大脊刺前面,也就是頸背窩的地方,可容一、二人跨騎——假如這一、兩人已經發瘋,又沒別的希望,只好荒唐一下,要跨騎倒是剛好。
「上來吧!」凱拉辛用「創生語」說。
亞刃於是站好,也幫忙同伴站好。格得把頭挺直,並在亞刃手臂導引下,登上那幾級奇特的階梯。兩人在龍頸背的粗鱗甲之上跨騎坐好,亞刃坐後面,準備必要時扶持格得。他們觸及巨龍鱗甲下的面板,感到一股溫熱,一股彷彿日溫的可喜熱度,那是「生命」在鐵甲底下燃燒。
亞刃看見法師那枝紫杉巫杖遺留在海岸,半埋沙中。海水悄悄掩來,要將它帶走。亞刃想下去拿,被格得制止。「別管它了,黎白南。我在乾涸泉源那裡已經耗盡全部巫力,現在已經不是巫師了。」
凱拉辛轉頭,斜眼瞧這兩人,眼裡有份亙古的笑意。凱拉辛到底是雄、是雌,難以分辨;凱拉辛到底在想什麼,也無法得悉。它的翅膀慢慢舉起,張開。這對翅膀不像奧姆安霸的金色翅膀,而是紅的,深紅,那種沉暗的深紅,像鐵鏽、或血液、或洛拔那瑞的棗紅絲。巨龍小心揚起翅膀,以免把虛弱的乘客翻下座位,然後小心以後腿立起半身,接著有如一隻貓躍入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