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那些習慣於評頭品足的中學小學教師們,他的臉往哪裡擱。
楊岸鄉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被關在這裡,媽媽的民間故事告訴他,只有老虎才被關進籠子裡的。他請教楊作新,楊作新羞於回答兒子的問題,他告訴兒子說,他是好人,關他的人也是好人,世界很複雜,好人和好人之間,有時也會產生誤會,不過,誤會總會消除的,到時候,他就自由了。三歲的楊岸鄉,當然不明白這些曲曲彎彎的道理,他只覺得父親不能和他在一起了,這令他很傷心。“咱們回家,盛到咱家窯裡去。晚上媽媽光哭,哭得怕死我了!”楊岸鄉拉著父親的衣襟,將他往外拽。
這時候,哨兵出來干涉了。楊作新怕嚇著了孩子,於是斥責了哨兵兩句,然後好言相勸,將楊岸鄉哄得不哭了,又對蕎麥使了個眼色,要她帶孩子快走。蕎麥母子走後,窯門又啪地一聲鎖上了。
外邊在轟轟烈烈地鬧世事,可是自己被關在窯裡,死活動彈不得。楊作新覺得自己真窩囊。他急於想知道外邊的情況,可是自從他被關起來後,便斷絕了和同志們的往來(關於這一點,上級給哨兵專門做了安頓)。他能見到的,只有蕎麥,可是蕎麥一個家庭婦女、婦道人家,又能懂得些什麼;她不在圈兒裡,她僅僅能將街上看熱鬧看到的一些事情,合①給楊作新聽。
三個月頭上,仍然不見有人來傳訊。楊作新的心情,現在算是平靜了一些。他這時候才意識到這不僅僅是一場誤會,這樁事情的背後,有著更為複雜和深刻的背景。為了使自己不至於在長期的禁閉中,精神崩潰,他用毛筆,在一張白麻紙上,整冠沐手,寫下了“慎獨”兩個字,貼在牆上。
整天待在窯裡,閒著無事,又不能出去,於是,楊作新央兩位哨兵,到學校的藏書樓,為他借一些古書來。哨兵在請示了不知什麼人以後,同意了,於是從藏書樓裡,借來了不少古書。
那些俠客義士的故事,早在楊作新上吳兒堡前莊小學的時候,就讀過了,而且由於與說書人瞎子的交流,那些精彩的段落能記得滾瓜爛熟。現在,在這樣的情勢下,重讀它,回想起自己少年時的慷慨悲壯和豪情大志,楊作新的心中,自然十分感慨。他一邊讀書,一邊回憶著自己的一生,想起杜先生,想起黑大頭,想起永寧山歲月,他覺得自己這一生,過得還不錯,像個男人處事,對得起天地鬼神良心。
除了讀這些古書以外,他還要蕎麥,將家裡那本《共產黨宣言》拿來。這本書,是當年杜先生送他的。
一提到杜先生這個話題,杜先生臨死前那一幕情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而他亡命出膚施時,在北城門口,面對杜先生時的那一段思考又回到了心中。是的,作為這一代人來說,作為楊作新來說,他們選擇了共產主義,把馬克思列寧的主張作為拯救百年積弱的中華民族、實現人類美好理想的階梯和最終目標。他們只能這樣選擇。共產主義給這場東方革命以理論指導和行動綱領。共產主義給這個被各種繩索捆綁得奄奄一息的古老民族,注入了一股強大的生命力,使它猶如鳳凰再生。人類已經走過了一段漫長的行程,人類還將有漫長的行程需要繼續行走,不管這個搖撼整個舊世界根基的共產主義運動,將來的前景如何,命運如何,勝利或者失敗,短暫的風行或者垂之久遠,那些在這個過程中,為之奮鬥過的人們,可歌可泣的業績,它永遠值得紀念,它有資格寫進人類文明史那些輝煌的和最重要的篇章中,它是人類在尋找最合理的社會秩序和生存環境的鬥爭中,一次偉大而豪邁的嘗試和實踐。
有一陣陝北民歌的聲音,從街上透過窗戶傳進來,傳到楊作新的耳邊。真正的攔羊嗓子回牛聲,並且夾雜著騾子或毛驢的鈴鐺聲,他們正唱著歌頌毛澤東的歌子。這是一溜一串從陝北高原北部地帶,遷移下來開墾荒山的移民們在唱。他們在路上唱出的這個移民調《騎白馬》,一些日子後,將由幾位專業音樂工作者整理,易名《東方紅》,先在陝北唱出,繼而傳遍整個中國大地。
“羊群走路靠頭羊。”楊作新想。自從在吳起鎮,在洛河畔那個荒涼的小山坳裡,第一次見到毛澤東後,楊作新便對這個非凡人物,產生了深深的敬意。毛澤東身上那種像石頭一樣堅硬的意志力,令他折服,而毛澤東身上那種超然不群的偉人意識和非凡魅力,也使他著迷。對於長征以及長征以前的許多事情,他不甚瞭解,但是在中央紅軍到達陝北以後的這一些日子,由於他曾經經歷了許多重要的事情,他明白,毛澤東是在群眾鬥爭中,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來的領袖。只有他具有這種凝聚力和號召力,一場革命,如果不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