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的慈母心腸,生怕有一點慢待了同志。
自從那騎著高頭大馬的傷兵,在吳兒堡川道里一露頭,楊蛾子的心就跳起來了。她的眼睛一直瞅著那騎馬的傷兵,在村長家窯門口停下,才收回目光。這裡也是一條交通要道,官道上常過隊伍,所以楊蛾子最初以為,這大約又是過往的什麼人,誰知,信不信由你,生活中果然有那種被中國人稱之為“命”、被外國人稱之為“命運”的東西,這騎馬的人,不是過路的,是要在這村子住一段時間的,而幾十戶人家的村子,偏偏這個傷兵,來了楊蛾子的家。
楊蛾子有了這番心事,見了傷兵,反而顯出一股矜持之意。這也是情理中的事,姑娘家畢竟是姑娘家。只是這個從來不注意自己服飾打扮的姑娘,自傷兵來到家裡後,從頭到腳,整天穿得乾乾淨淨的,這是春二三月,地裡沒活,所以一天到晚,腳上不沾塵土,她還拿出自己攢下的錢,下了趟鎮上,買了雙洋布襪子穿上,洋布襪子穿在裡邊,看不見,於是楊蛾子將褲角綰起,走起路來,故意將兩個腳片子踩得有了響聲。可惜楊老太太老眼昏花,看不見女兒的新奇變化,而那個傷兵,只一個勁兒地惦著自己的部隊,整天不是發脾氣,就是一個人坐在炕沿上擦槍,或者頂著這春二三月的寒風,站在�畔上,手扶胯骨,望著大路發呆,楊蛾子的一番苦心,他竟沒有發覺。楊蛾子這一番打扮,算是白打扮了,氣得她背過人,直捂著臉哭。
傷兵的傷口,隔幾天要換一次藥。傷兵說他的傷面已經結痂了,可以自己換,只讓蛾子為他燒上一盆鹽開水,洗傷口用。楊老太太卻執意要讓蛾子為傷員換藥。楊蛾子前些日子當過一次擔架隊,抬過傷員,並且也為傷員包紮過傷口,所以說換換藥,應當說不是一件難事,奈何這傷員傷的不是地方,所以楊蛾子見楊老太太說了,臉色登時紅了起來,口裡應承著,腳底下卻不動。傷兵還是說,他自己能換,有盆鹽開水,洗傷口就行了,說完,就回自己窯裡去了。
楊老太太見支使不動蛾子,有些冒火,撿起一把掃炕的笤帚疙瘩,想打楊蛾子。楊蛾子說:“好媽媽,我怕羞!”楊老太太說:“權當是你哥哥,怕什麼羞!‘攬君是君,攬臣是臣’,咱們攬上這樁事情了,就攬到底。你哥哥在外邊鬧世事哩,咱們家裡人,要給他爭臉!”
話說到這個份兒了,楊蛾子也就不再推辭,開始燒水化鹽。那傷兵的傷口,雖說已經結痂,可是仍然有血水膿水從裡邊沁出來,沾在外邊裹著的紗布上。換藥的時候,得先用鹽水將紗布浸溼,揭下來,或者用在開水裡煮過的剪刀,將紗布一點點地剪掉,然後消過毒後塗上新藥,換上紗布。楊老太太估計對了,那傷兵雖然逞強,可是他確實自己給自己換不了藥,除了上邊說的傷勢本身的原因之外,我們知道,這傷也確實傷的不是地方。
傷兵回到偏窯後,不等鹽開水端來,便真的自己給自己換藥了。大約揭紗布時揭得太猛,只聽從那偏窯裡,發出一陣呻吟。楊老太太耳聾,沒聽見,蛾子倒是聽真了,呻吟聲聽得她一陣陣心疼,這時鹽開水已經燒好,楊蛾子於是不再考慮,舀了一盆,匆匆地端進偏窯去了。
凡事開了個頭,抹下了臉,接下來就容易了。從此以後,隔三過五,不等楊老太太督促,楊蛾子總是準時給傷兵換藥。傷兵的傷勢一天天好起來,飯食大增,麵皮也漸漸變得紅潤。楊老太太見了,心中自然十分高興。
我們的楊蛾子,自那一次開始,也就放下了自己的矜持,又變了一個天真可愛的姑娘家。每一次換藥,對她來說,都不啻是一個節日,換過一次藥後,她就興奮地等著下一次。她以一個女兒家的全部的熱情和愛心,為這個傷兵大哥換藥和洗傷口。而在平時的時候,她總找各種話題,令傷兵大哥開心,怕他有絲毫的寂寞,怕他產生離開這裡的念頭。隨著傷兵的傷勢漸漸好轉,她開始攙著傷兵,在窯院和村頭轉悠。
傷兵也喜歡上了這位姑娘。我們知道,在換藥的時候,在吳兒堡村頭散步的時候,在彼此長期的踢攪中,傷兵不可能不發現這姑娘驚人的美麗,而美麗和善良結合起來,不能不打動一個鋼鐵般堅硬的男人的心。傷兵應楊蛾子的要求,給她講他所經歷過的那些激烈的戰鬥故事,他還將自己的槍卸成零件,順著炕沿,擺成一溜,然後閉著眼睛,用五十秒的時間(楊蛾子盯著表),將槍全部裝好。楊蛾子是個聰明的姑娘,她看過幾遍後,也學會自己安裝了,開始是睜著眼睛,一邊聽傷兵講解,一邊往一塊對落,後來,她也可以閉著眼睛,一口氣“砰砰啪啪”地,將這支短槍安裝在一起了。
楊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