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愛熱鬧紅火,這個主意一定,於是就有不少好事者,四處張羅,八方奔走,踢塌了不少家門檻,費了不少唾沫星子,最後,這個以笑談開始的行動,想不到倒真有了結果。那楊作新,果真在這小鎮上,嗩吶吹奏,紅綢披掛,成就了一樁婚姻,而因為有這樁婚姻,我們這部小說,在楊作新屈死膚施城後,才又有了一個新的主人公,使這部以二十世紀高原的世紀史為題材的小說,它的下半部免了斷裂之虞。至於那新人是小鎮上哪家的女子,下邊自有敘述。
農家的女子,大約十二三歲上、十三四歲上,就嫁出去了;有些雖還沒有出嫁,卻也有了主家———過了財禮,就算人家的人了,現在只不過是孃家代為監護而已。何況這一帶時興“奶頭親”,男孩女孩,還在吃奶的時候,就由父母做主,換過八字定了親。因此說媳婦這件事,說說容易,真正實施起來,也很費事,搭眼一眺,�畔上、窯院裡、大路邊,穿紅掛綠的不少,耀得人眼睛亂亂的,細一打聽,不是已經做了媳婦了,就是已經有了主了。大家忙活了一陣,工夫不負有心人,終於為楊先生物色了兩個。一個是一條拐溝的閨女,叫蕎麥兒,剛從綏米一帶逃年饉下來的,一個是本鎮的寡婦,叫靈秀兒,男人當兵死了,如今只她一個在家,守著空房。光聽名字,我們就知道,這個叫蕎麥的,長得粗俗一些,那個叫靈秀的,長得秀氣一些。
事情辦得妥帖了,才說給楊作新聽。楊作新聽了,抿著嘴笑,把這當做是笑談。這天下午吃派飯,又輪到那家酸菜缸裡有“鹽蛹蛹”的人家了,楊作新明白那“鹽蛹蛹”早已除掉,酸菜水也重新換過了,不過進了這家,頭皮仍有些發怵。進窯坐定,看到飯菜比往日豐盛了些,不獨有酸菜,炕桌上還有一盤肉粉湯,一壺酒,吃飯的人,主家之外,鎮上幾個好說事故的人①都來了,楊作新見了,有些詫異。吃飯期間,大家又說起了為楊作新問媳婦的事,並且鄭重其事地告訴他,一個蕎麥,一個靈秀,兩個中間,選定哪個是哪個。又有好事者,為楊作新參謀,說蕎麥雖說長得次一點,可是個沒沾過男人的閨女家;那靈秀,結婚才三個月,男人被國民黨抓壯丁抓走了,死在外邊,沒了音訊,她雖然是個二婚,可是人長得體面,大傢伙公認的小鎮上的人物尖子,俗話說,蘿蔔青菜,各有所愛,楊作新圖個大女子,就找蕎麥,圖個人樣,就找靈秀,主意自己拿。
陝北的大炕,通常給鍋臺跟炕連線的地方,築道短牆。這矮牆叫背牆,歇後語“紙糊的背牆———靠不住”裡面所說的背牆,即是指此。這背牆上,通常架一塊木板,木板的另一頭,擔在炕靠近窯掌的那面牆上;木板上,便成了一個放著罈罈罐罐,或者箱子,或者一應雜物的地方;木板下邊,雖然仍屬於炕的一部分,但是相對隱蔽,如果這家主人愛好,給板上縵一道布簾,就又成了一個小小的獨立的空間。
這家,正有這樣一個去處。那木板上架著箱子,木板下縵道布簾,如今,大家七嘴八舌,說完上面一番話後,然後互相使了一下眼色,就都不說話了,席間出現暫時的冷場,好像為一個重要的行動醞釀氣氛似的。稍過片刻,只見這家主人,“刺拉”一聲,拉開了布縵,隨著響聲,炕上所有的人,一齊朝那箱子底下瞅去。楊作新也隨著大家的目光瞅去,這一瞅不打緊,登時臉色緋紅:原來那箱子底下,盤盤腳坐著兩個女子,兩人正襟危坐,好像兩具菩薩,全身不動不搖,只有撲嚕撲嚕的兩隻大眼睛,毫不怯生地盯著他看。同在一個炕上,咫尺之間,楊作新竟沒有發現這兩個大活人,他不免有些驚訝。他細看這兩個女人,一個膚色黑一點,粗手大腳,頭上梳著一個大辮子,辮根上扎一道紅皮繩,他想這是蕎麥了。另一個女子,麵皮白淨,小手小腳小臉兒,頭上剪著短髮,臉上搽著官粉,他想這是靈秀了。粗一看,這蕎麥,與他過去的妻子燈草兒,有點相似,那靈秀,又與那黑白氏有些相似,再細細一看,所謂百人百樣,相似固然相似,只是那蕎麥,麵皮更為黧黑一點,而這靈秀,儘管同樣的一張小粉臉兒,卻少了黑白氏那大家閨秀的韻致。
眾人趁熱打鐵,發一聲喊,說這蕎麥靈秀,由你自個定,不要不好意思;說一句唐突的話,你要是情願,將這兩個,一併娶了,一個做大,一個做小,也未嘗不可以;總之,大家不過是古道熱腸,想叫楊校長,成為他們鎮上的女婿而已。
事出突然,楊作新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他瞅了眾人一眼,又瞅了瞅箱子底下的兩個女子,然後說道,鄉親們的一番美意,他心領了,只是他現在還不想談這類事情,蕎麥與靈秀,願意嫁人的就去嫁,願意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