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德老漢已經沒心思鋤地了。他拖著風溼性關節炎病腿,一瘸一拐從小路上下了河灣。
雖說他還沒吃午飯,但此刻肚子一點也不餓。他坐在河邊的一棵老柳樹下,瘦手摸著赤腳片,思謀這事該怎麼辦才好。他雖然老了,但腦筋還靈。他又從巧珍那方面想。他想:說不定這女娃娃真的喜歡我加林呢!要不要正式請個媒人光明正大說這親事?但他一想到劉立本,就心寒了。他這個窮家薄業,怎敢高攀人家?別說是他,就是比他光景強的人家,也攀不上劉立本!太陽已經偏過了頭頂,西面的山把陰影投到了溝底,時分已到後晌了。玉德老漢仍坐在樹蔭下摸他的赤腳片兒,不知這事該怎樣處理。“哎!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思謀什麼哩?”有一個人在背後說話。玉德老漢轉過頭,看見是老光棍德順。他很想和他拉拉話。他們雖然年齡相差不少,卻是一輩子的老朋友了;舊社會扛長工找的常是一個事主家。他招招手說:“德順,你來坐一坐。我這陣心煩得要命!”
德順一邊往他身邊坐,一邊把肩上的鋤頭放下,說:“我還忙著哩!今後晌要趕著把我那塊自留地再鋤一下,滿地又草糊了!”他接過高玉德遞過來的煙鍋,問他:“熬煎什麼事哩?你有那麼彪正個好兒子,光景一兩年就翻上來了。加林實在是個好娃娃!別看他明樓,立本現在耍紅火哩,將來他們誰也鬧不過加林的世事!”
“唉!”玉德老漢長嘆一聲,“你還誇他哩!這二桿子已經給我闖下亂子子了!”“什麼亂子?”德順一臉皺紋都縮到了眼角邊上。
高玉德猶豫了一下,才說:“這小子和劉立本那個二女子一塊胡鬼混哩,現在滿村都在風一股雨一股的傳播,我不信你沒聽說?”“我早看出來了!誰說他們鬼混哩?年輕人相好,這有個什麼?”“啊呀,你早知道了,為啥不給我早說?”高玉德生氣地對老朋友頭一拐,把他瞪了一眼。
“我還以為你知道這事哩!兩個娃娃正好配一對!年輕人看見年輕人好嘛!”德順老漢笑嘻嘻地對惱悻悻的玉德老漢說。“老不正經!要好,也看怎個好哩!怎能黑天半夜胡逛哩!”
“哎呀,你這個老古板!咱又不是沒年輕過!我一輩子沒娶過老婆,年輕時候也混帳過兩天,別說而今的時興青年了!”
“好你哩,別說逛話了!立本剛剛來給我發了一頓兇,還說要把我加林的腿打斷哩!我看要出事呀!你看這該怎麼辦?”高玉德一臉愁相,一隻手不斷摸著赤腳片。
“你別管劉立本那兩聲嚇唬話!剛能把狐子嚇跑!他再逞強,也強不過他女了!只要巧珍看下加林,誰都擋不定!就是這話,不信你等著看!你甭愁了,你這人就是愛憂愁!我還忙著哩,你快回去吃飯喀!”
德順老漢把煙鍋交給高玉德,站起身一肩鋤就走了,嘴裡還有上氣沒下氣地哼起信天游小曲。
高玉德看著他遠去的背景,覺得他比自己年齡大得多,但身子骨可比自己哽朗。他在心裡說:哼!天下光棍沒憂愁!一個人飽了全家都飽了。你能說爭氣話哩!叫你也有個兒子看看吧!把你愁不死才怪哩!小時候急得長不了,大了又急得成不事;更不要說給孃老子闖下一河灘亂子了!
高玉德老漢感到兩腿不光疼,而且已經麻了,就站起來,一瘸一拐往家裡走去。高玉德進了家門,見加林正光上身躺在炕上看書。加林他媽不在,大概到旁邊窯裡睡覺去了。
老漢把鋤往門圪勞裡一掛,對正在看書的兒子說:“你還看書哩!硬是書把你看壞了!這麼大的小子,還不懂人情世故!你什麼時候才不叫人操心啊……”
高加林坐起來,摸不著父親這番話是什麼意思。他看著父親說:“我怎啦?”“怎啦?你做的好事嘛!今兒個劉立本跑到咱自留地找我,說你和巧珍長了短了的,說滿村都在議論你們兩個的沒臉事!”高玉德又蹲在腳地上,用手摸起了腳。
高加林腦子一下子嗡嗡直響。他把手裡的書放到炕上,半天才說:“我的事你不要管,眾人願說啥哩!”
高玉德抬起蒼白頭,說:“你小子小心著!劉立本說要往斷打你的腿哩!”高加林牙咬住嘴唇,輕藐地冷笑了一聲,說:“既然是這樣,我會叫他更不好看!”
高玉德站起來,走前一步,痛心疾首地對兒子說:“你千萬不要再給我闖亂子了!”
“你早早死了心!咱這光景怎能高攀人家嘛!人家是什麼光景?這一條大馬河川都是拔梢的!”
高加林把兩條光胳膊交叉幫在結實的胸脯上,對一臉可憐相的父親說:“誰高攀誰家?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