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一直安坐在堂內的段負浪便再也坐不住了。段素徽有意將他擺在朗朗乾坤之下,他何處可躲?
一步步走到場院裡,日頭出來了,暖暖地照在人的身上,卻曬不去骨子裡的寒意。
見著他,千歲爺深深地凝望了他片刻,客氣地笑道:“負王爺留步吧!在下告辭。”
轉過身的同時,他捏住了身邊待年年的手心,“願與我返回宋國嗎?忘記你廢君之孫的身份,忘記你曾是大理人,忘記……忘記李原庸。”
“我可以忘記一切。”她與他並肩而行,並不瞧他,只是說,“你可以忘記稱霸天下的野心嗎?”
他若是,她便是。
“你是故意的。”
段負浪迎著風站在段素徽的跟前,兩兩對峙,當中隔著不過十步,卻有一生之遙。
“你故意將我引到千歲爺跟前,故意說那些話給他聽,你想讓他們認定我已叛向你,成為你的心腹———對嗎?”
段素徽擺弄著腕間的七子佛珠,臉龐上漾起淡漠的笑,“你不是會相面嘛!相啊,相一相面,便該知道我的心思了。”
段負浪忽而一個箭步猛地扎到他跟前,頓住,“你是在逼我,逼我站到你的身邊,與你為伍?”
不錯,他不否認,明白告訴他:“我的負王爺,左右逢源可是件難事。你想既佔著負王爺的名頭,又做著宋國的暗樁,如何使得?我容得,千歲爺怕還容不下吧!”
“我說了,單隻要你一句話,我全部的身家性命通通交給你。”
他問的那句話,他至今未答。
“你愛我嗎?”再一次地,段負浪再一次地丟擲了這句話。
段素徽卻在短短的三步內,旋過身去,避而不見,“莫說傻話,我可是大理段氏王朝第十三代君王。退一萬步,即便今日我不在王位之上,身為堂堂男人,我和你……怎麼可能?”
他話音未落,段負浪飛一般騰到他的面前,在段素徽尚未緩過神來的當口,他的手已經插到他的髮束內。微一使力,王冠脫落,他一頭的青絲隨風飛揚,閃了他自己的眼,也亂了段負浪的神。
“還要繼續嗎?”段負浪湊到他的耳旁,枕著他的肩,他單問他,“如果我想,我可以在此地逼出你的真情。可我不想,我只想聽到你說———你,愛我嗎?”
他向後退,一步步,退出由段負浪的氣息盤旋的境地,退出他的包圍。
“你在逼我?”
“你也一樣在逼我。”收起平常的玩色,段負浪與他面對面,站在同一條線上,“你逼我跟你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然你可曾顧慮過我的心意?你知我的,你知我為何躊躇到今時今日仍不對你下手,你知我為何幾經周折仍選擇窩在永耀齋裡,你知我為何放下一切單守在你身邊———你通通知道,卻只是利用,利用我這裡。”他指指自己的心口,“可你的心呢?”手臂一橫,指向永耀齋那高高懸掛著的,一人來高的丹青,素來溫文儒雅的段負浪近乎咆哮,“你的心給了一個死人,數年前便隨著這個死人而去了。現在,你竟妄想用我的心來填補你心口那個洞———你以為我也一併死了嗎?”
他不吭聲,自始至終任他一人發瘋發癲,他只是不說話,沉默地迎接著段負浪掀起的這場狂風驟雨。
若他以為,他忍得,這一切便終將過去,接下來的會如這大理的天兒一般風和日麗,他便錯了,地地道道地錯了。
段負浪懨懨地笑開來,帶著一股子玩味,“不是說我善於相面嘛!我確是擅長,我相出來王上您大敵當前。不單是彝族、宋國,還有一支敵人已經深入你的心口,就紮在這兒。”他的手指戳戳他的胸膛,留下半句話便轉過身去向後退,直退了五十步,頓住。
天氣大好,雲淡風輕,一派祥和啊!一如他今日的心境。
心情好,用不著他的那句回答,段負浪也願意同他說幾句真心話:“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份嘛!告訴你又何妨,我的確不是廢君段素興的孫子,然我確叫‘負浪’,只是,我不姓‘段’,我原姓‘李’,後來祖上改姓了‘嵬名’。我和李原庸一樣,是西夏人。”
段素徽驀地抿緊了唇角,緊緊地盯著他,盯著他一臉洋洋得意。
唯有段負浪,在離他五十步之遙的地方,兀自展露笑顏,“然,我和李原庸又不一樣。他的生母是党項族毅宗昭英皇帝的侍婢,而我的母親卻貴為皇后,我乃儲君———蒼山洱海認定的儲君,西夏國的儲君。”
風起,掀開他一襲的白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