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的學生大腦一嗡。寧中,又是寧中。從上小學那天起,不,準確說,從能聽懂人話,在家接受啟蒙教育起,寧中就像一口碩大的鐘,罩在他們頭上。家長老師夜以繼日地敲打,警鐘長鳴。不上寧中,便下地獄,一生萬劫不復了。直通清華的寧中,通往輝煌的寧中。神話般的寧中。
6月烈日當空。教導主任滿頭大汗,嗓音嘶啞地掙扎道:“同學們,堅持就勝利。我相信,大家定能笑到最後。”
又一個瘦弱的學生暈倒,栽在地上。操場上再次秩序大亂。又一個老師抱著倒地的學生飛奔而去。地面發燙,白花花地陽光在眼前晃,學生們人人自危,半睜眼睛,默默地念:穩住,要敲警鐘,不,要上寧中。
7月3日,上午語文考試,下午數學考試。長達六年的學習在三個小時內了結。
操場上有人在狂奔,有人在尖叫,一個個空書包扔到半空。無數寫滿習題的紙飛機從教學樓盤旋而下。有的乾脆把作業本撕個稀里嘩啦,雪花一樣紛灑下來。榕樹底下,燃起一團火焰,一群人席地坐成圈,往火堆裡丟試卷,一沓又一沓卷子化為灰燼。一隻又一隻黑蝴蝶從火中飛出,輕曼飛舞。他們一邊燒,一邊仰天大笑。
時值黃昏,校園裡一派鏖戰後的烽火硝煙。明夷抬頭望著滿天火燒雲,心裡想:解放了。 。 想看書來
所謂童年(3)
沒有丁點作業的暑假是奇妙的。一面放開手腳去玩,一面有隱憂揮之不去。正像挑了幾十裡的千斤重擔,忽然放下,真的不用做作業嗎?肩頭輕飄飄的,心頭神思恍惚。
人是習慣的奴隸。明夷天天告誡自己不要淪為奴隸,要積極投入新生活。她肆無忌憚地看課外書,大段大段時光泡在郊野河灘。
河灘不遠是西山,沿蜿蜒小徑,行至半山腰,林隱寺的山門迎面矗立。牌坊大紅底色,藍白祥雲,上書金色大字:西來第一禪林。硃紅大門內,寺廟依山勢而上,飛簷寶塔掩映在蒼松翠柏間。青煙嫋嫋,氣勢巍峨。
和每個寧城人一樣,明夷從小知道林隱寺,三大鎮寺之寶更是耳熟能詳。唐朝玉佛,宋代石碑,以及歷代方丈圓寂的塔林。她順石階上上下下,四處尋找。
每一段石階上去,又是一個庭院,佛殿、經堂、禪房錯落有致。金瓦紅牆,精緻的木雕紋飾隨處可見。善男信女端跪蒲團,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其中不少是學生家長,前來祈求兒女升學順利,入讀理想學校。
明夷看見他們魚貫徐行,從大雄寶殿,到觀音殿,到羅漢殿,逐一參拜,必恭必敬。她站在古樸的石欄邊,忍不住笑起來。
一位身著褐色僧袍的師傅來到她面前,問道:“小施主為何發笑?”
“我笑那些人的表情。”
“他們很虔誠。”
明夷又笑:“有事求佛才虔誠。”
“人人都會有所求,虔誠自然由心生。”
“我什麼也不求。”明夷仰起臉,肯定地說。
僧人神色平和地笑了:“世上最難求的,卻是明白兩字。日後若疑惑困身,小施主記住,佛祖在看著你。”
僧人沿曲折的迴廊遠去。明夷覺得他剛才所言頗為怪異,無心逗留,從後山門出寺。
後山松林鬱鬱蔥蔥,陽光灑下斑駁的亮點,十分蔭涼。地上堆積乾枯的針葉,踩上去簌簌響。落葉中依稀一條鵝卵石小道,彎彎曲曲一直延伸至山坳。石頭半截在外,半截埋在土裡,凹凸不平,像長長的脊椎骨。寧城人管它叫龍背坡,據傳早先有條巨龍臥藏此地,因而得名。
山坳另一端是座亂墳坡,野草糾結。許多墳年久失修,裂開長的短的縫隙。墓碑也上了年頭。
明夷好奇地逐一端詳。有黑色大理石碑,篆刻繁體字,四角雕紅花綠葉,線條簡潔流暢。想來往昔是寧城十方鄉里的大戶人家,如今長眠荒野,無人問津。另有一些樸素的碑石,碑文簡明扼要,記載了墓主的姓名籍貫,生逝年月,及某年某月犧牲於哪次戰役。明夷採摘大捧野花,見是烈士的墓,就敬一束。
她最感興趣的是陰陽墳。關於此墳,有一個典故。
千年前,一修道之人靜息打坐,見西方靈光隱現,知其乃修煉寶地。道士當即攜義犬風雨兼程,循光前往。數月後的深夜,道士終於臨近寶地。他心下放鬆,倦意接踵,沉沉睡去。次日晨鐘大作,道士驚醒,眼前佛光金芒,知悉一步之差,此地已為觀音道場。道士追悔莫及,抱憾棄世。義犬日夜悲吠,掘成一墳安葬主人,相繼往生。林隱寺僧人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