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很悲慟的女人哭聲,舅奶就放下飯罐過去察看,竟是一隻狼坐在麥田的土渠裡哭嚎,它是抵著渠底哭嚎的,見舅奶走近,一下子躍起來將她撲倒了。舅舅聽見舅奶叫了一聲“我兒……”跑近看見了狼的身下壓著親孃,親孃的頭髮已經被狼撕下了髻,一撮頭髮連著頭皮的血肉掛在一叢酸棗棘上。舅舅並沒有嚇暈,也沒有撒腳逃跑,跳下土壕雙手抓住了狼的尾巴,舅舅說:“不要吃我娘,狼,不要吃我娘!”狼回過頭來,看著我的舅舅,三角白眼裡射著光,狼真地就不再咬他的母親,半尺長的舌頭伸出來舔舔嘴角,嘴角突然掀起,露出錐子一樣的牙,呼哧一口卻叼起了他的後頸就走。舅奶清醒過來,見舅舅被狼叼走,大聲疾呼,那天舅爺出獵了並不在家,遠近的村人舉著木棒、鐵鍁攆了來,狼是前腿短後腿長上坡的速度極快,下坡卻不行的,坡下的人一哇聲攆打呼喊,在坡上收麥子的人聞訊從坡上也攆下來,狼就慌了。或許是舅舅很胖,有五十多斤重吧,狼叼著他再跑已經艱難,就在它放下舅舅要換一口氣的時候,攆打的人到了跟前,狼只好丟下舅舅,眼睛一閃,舅舅看見的是一束紅光,真的是一束紅光,狼就逃走了。舅舅從狼口裡被奪回來,後脖子上留下了三個冒血的窟窿,雖然後來用蓖蓖芽草和北瓜瓤敷好,從此怎麼也消失不了疤痕。“他一急,疤就發紅,”母親說,“只要見他的疤紅了,誰也不再去招惹他了。”這就是我知道的關於舅家的全部內容,我是數次地去過商州,因為輩份隔了幾層,舅舅叫什麼名字,村子又是什麼村子,我一概不清楚,認親的意義不大,所以從沒有產生去尋找拜訪的念頭。我只說今生今世不可能認識那一股親戚了,沒想卻在最後一次去商州不期然而然地相遇了。
那天,我是以記者的身份懶洋洋地參加了商州的一次經貿會議。偌大的禮堂裡,州行署專員在作關於商州地區現狀的報告,他講到商州是一萬八千平方公里面積,劃分行政縣七個,州直轄市一個,鄉鎮五百七十三個,總人口二百二十一萬,自古以來號稱七山一水二分田,可耕土地二百二十六萬畝,森林覆蓋面積八十九萬畝,中小電站三十五座,大型鐵、銻、煤礦區四個,貫通四縣的國道一條,縣級公路十四條,雖不是富裕地區,但五穀雜糧都產,尤其山貨特品豐富,如木材、竹器、龍鬚草、漆、火紙、核桃、木耳、蜂蜜。“還有十五隻狼”,他最後說。還有十五隻狼?!這一句話箭一樣射進我的耳朵,在我聽到的所有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從來還沒有哪位領導在介紹自己的家底時說到還有狼!但商州行署專員說這句話時,語氣平和,沒有故意的口氣也沒有幽默的神情,這令我覺得驚奇而有趣。會後,我專門去採訪專員。
“您在報告中說到狼,”我說,“還有十五隻狼?”
“是的,是十五隻狼。”“您說的是州城動物園的狼嗎?”
“不,是野生的狼。”“您怎麼知道是十五隻?”
“我讓人去普查了,我們為這些野狼編了號,是十五隻狼。”“這麼說,狼是商州的一份家產了?”
“這當然呀!”專員得意地說,“假如沒有狼,商州會成什麼樣子呢?你們省城的人是不瞭解山地的,說個簡單例子吧,山地裡的孩子夜裡鬧哭,大人們世世代代哄孩子的話就是甭哭,狼來了!孩子就不哭了,假如沒有狼,你想想……”“這我是瞭解的,狼對於孩子們來說是恐懼的,”我說,“沒有狼不是更好嗎?”
“那孩子就一直要哭下去了!”我笑了:“你是個生態環境保護主義者!”“我是專員!”他說,真地就給我講起了大道理。
“你知道商州的山地有野兔、獾和黃羊吧,商州的黃羊肉是對外出口的,可狼少了下來,你一定認為黃羊會更多了吧,不,黃羊也漸漸地減少了,它們並不是被捕獵的緣故,而是自己病死的。狼是吃黃羊的,可狼在吃黃羊的過程中黃羊在健壯地生存著……老一輩的人在狼的恐懼中長大,如果沒有了狼,人類就沒有了恐懼嘛,若以後的孩子對大人們說:媽媽,我害怕,大人們就會為孩子的害怕而更加害怕了。你去過油田嗎,我可是在油田上幹過五年,如果一個井隊沒有女同志,男人們就不修廁所,不修飾自己,慢慢連性的衝動都沒有了,活得像只大熊貓。”“噢,聽說商州的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裡為一隻大熊貓成功地做了人工配種,已經懷上孕了?”
“是的,”專員卸下了眼鏡,手始終在玩弄著一支批閱檔案的鉛筆,“大熊貓之所以成為國寶,就是因為它逐漸失去了對生存環境的適應能力,缺少性慾,發情期極短,難以懷孕,懷孕又十分之九難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