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樂業的時候,她那個房間仍然和上面所說的昔日在沙瀝鎮上的那個房間一樣,雜亂無章,不堪入目。也許她早已把當年的宏圖忘得一乾二淨。
她從不拍名勝古蹟、地理風光一類的像片,只拍我們,她的孩子,而且常常叫我們湊在一起,以便省點照像錢。我們那幾張粗糙馬虎的像片是媽媽的朋友拍下來的,他們都是媽媽的新同事,剛剛來到這塊殖民地,所以照了許多熱帶風光,椰子樹、苦力等像片,好寄回去給他們的家屬欣賞?
每當媽媽放假的時候,她總是悄悄地把我們的像片帶去給她孃家的親人看。我們都不願意上這個家去。我那兩個哥哥從來就沒有去過。我是家裡最小的女孩,所以開始媽媽總是把我帶去。後來連我也不再去了,因為我那些姨媽,嫌我的品質不好,行為不端,所以不讓她們的女兒和我接觸。因此,媽媽也就只好帶著我們的像片去讓她們看。對於媽媽來說,把自己的孩子的像片讓自己那些嫡親姐妹看看也是符合邏輯、理所當然的事。她應該這樣做,所以她也就做了。她那些嫡親姐妹可算是媽媽家裡唯一留下來的親人,所以應該把家人的像片帶去給她們看看。她們能從這個女人所作所為中領悟出某種秉性麼?的確,她凡事必將堅持到底,死不回頭,她絕不會對自己的姐妹撒手不管,對待眼下的苦難處境也不會退卻、罷休。這一點我是可以相信的。也正是從這種屬於民族的荒誕的勇氣當中,我發現了她那種天賦的美德。
當她年邁衰老、白髮蒼蒼的時候,她也上照像館照像,她是自己一個人去的,和她那件暗紅色的漂亮的連衣裙一起照像,還有她那兩件首飾,一條掛在胸前的長項鍊和一根頭上鑲金的玉簪子。在像片上,她的頭髮梳得十分整齊,連一點波浪式的皺褶也沒有,儼然象一張標準像。生活富裕的當地人也上照像館照像,不過一生當中只去一次,當他們看到死神快要臨頭的時候才想起去照個像,留個影。他們照的照片尺寸很大,可全是一樣的規格,全都鑲以金色框子,並且總是掛在祖先祭臺的旁邊。我看見過許多照像的人都照出同一副模樣像片,其相似之極,令人吃驚。這不僅是老人總有相似的面容,而且所有的相片總是經過修整,這一來,臉上的某些特徵,縱然還保留著的話,也都大為減弱而造成千篇一律,萬人一個像的結果。他們的臉譜總是按一樣的模式加以修整,以便留芳千古,並且總是用淺化的手法,使其形象返老還童,變得年輕。這當然是人所共有的願望。這種外表的相似,這種衣冠楚楚的形象,必將為他們在家庭歷史中所留下的記憶披上一層美麗的外衣,同時也顯示出這種留念的特殊性和它的真實性。這些面貌越是相象,就越證明他們不屬同一家族的成員。此外,所有的男人都圍著一樣的頭巾,而女人都梳著一樣的盤在頭後的髮髻,都一樣把頭髮梳得緊緊的,男人和女人都穿著一樣豎領的長袍。他們全都是一樣的表情,不過我仍然可以分辨得開。媽媽在她那張穿著紅袍子的像片上的表情就和他們一模一樣。有的人認為這是一種莊重的表情,而有的人則認為這種表情平凡,沒有個性。
他們倆再也不談論未來的終身大事。因為此事大局已定,要想叫他父親答應讓他娶她為妻是毫無希望了。當父親的可謂是鐵石心腸,對兒子毫無憐憫之心。這位父親對誰也不會發善心。在所有在這裡從事經商的中國移民當中,要數這位搖擁有藍色琉璃瓦的平臺的中國人派頭最大,最為闊氣。他的資產遍佈沙瀝之外最遠的地方,一直到堤岸——這個法屬印度支那的華人首府。這位堤岸的青年知道父親和姑娘的決定是一致的,大局已定,無可挽回。他們至少開始明白,只要女的一走就能使他們倆分開,而這將是結束他們之間關係的一個好機會。他們也明白這個白人姑娘根本也沒有堅持非嫁給他不可,她跟誰結婚都可以,應該把她拋棄,把她忘掉,把她還給白人,還給她的兄弟。
自從他醉心於她的軀體以來,姑娘就再也不因為自己長得單薄而苦惱,而且,奇怪的是媽媽也再也不象往日那樣替她得擔心,似乎她也發現這個軀體終於說得去,如同別人一樣,也能為人所接受。而他,這位堤岸的情人,他則認為這位白人姑娘的發育由於天氣過度炎熱而受到影響。他自己也是在這種炎熱的環境中誕生、長大的。他發現自己和她也有相似之處。他說由於這些年來她一直在這種令人難熬的確候條件下生活,所以使她變成了一個印度支那的姑娘。還說她和她們一樣,有纖細的手腕,濃密細長的頭髮,給人一種身強力壯的感覺,尤其是這面板,這一身用當地專門留給女人、小孩用的雨水沖洗出來的面板。他說法國的女人和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