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裡站起來,把剛剛被打散的頭髮攏好,對她媽說:“你再用力甩我兩個耳光好了,這樣爸爸就可以活過來,多好!來啊,用力打!”
顧裡媽被簡溪抓著,不動了,看上去像一個憔悴的老太婆,往日雍容華貴的形象被眼圈上擴散開來的黑色眼影和暈開來的睫毛沖垮成了碎片。她的皺紋突然全部翻湧在臉上。
顧裡冷笑了一聲:“你除了哭,除了鬧,除了打我,除了把你的眼淚和鼻涕抹在我爸僵硬蒼白的屍體上,你還能幹點什麼嗎?你五十歲了,你不是十五歲,你一輩子都活在迪斯尼遊樂園裡麼?”說完顧裡轉身走了,看都沒再看她媽一眼。
我和簡溪、唐宛如走在顧裡後面,她一個人冷靜而沉默地在前面快步地走,穿著還沒來得及換下來的幽藍色的衣服長裙,提著裙子的一角,像是一個趕去參加演講的女議員一樣沉著冷靜。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她看上去完全不需要安慰。我看著她走在黑暗裡的背影,像是觀望著遙遠地平線上一面小小的被風吹痛的湖。
我知道這其實來源於我骨子裡悲傷的文藝氣息,總是愛將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渲染放大得像是雨果筆下那個沐浴在灰色細雨裡的巴黎。實際上,我清楚地知道,她的背影看上去非常完美,高跟鞋踩在湖邊的黃色亞麻石上像是電報機一樣“嗒嗒嗒”響。
快要走到出口的時候,顧裡身子一歪,撲通一聲砸進了湖裡。她一動不動地往下沉,像是一具人體模型。在我和唐宛如張開了口喉嚨裡卻發不出一絲聲音的時候,簡溪一猛子朝湖裡紮了下去。
簡溪把顧裡抱到岸邊的時候,我像是瘋子一樣地哭著跑過去踢她,“你他媽的嚇死我了啊你!”罵完我蹲下來抱著她,死命地哭,唐宛如走過來,坐在我們邊上,跟著我一起哭得很響。
靠在我肩膀上的顧裡,一動不動地望著天,兩隻眼睛像水球上被戳破的洞,汩汩地往外淌水,眼淚在臉上,和那些冰冷的湖水混合在一起。
而當我完全沉浸在這樣發洩般的分崩離析中時,湖的對岸,那排高階病房裡,崇光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湖對岸哭得傷心欲絕的我們。他的雙眼像是冬天蓄滿水的黑色湖泊。湖邊一圈放肆燃燒的紅色楓林。他舉起手,對著湖邊的人們揮了揮,但是,我們卻沒有看見。
後來崇光告訴我,當時他覺得自己像是隔絕在某一個孤單的世界裡,萬籟俱寂,自己的聲音消失在宇宙的某一個洞穴裡。大家都沒有看見他。
也許明天醒來,他就消失了,愛過他的人,再也找不到他。
在我扶起顧裡,準備送她回家的時候,我聽見了湖對面那排獨立VIP病房裡,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起先覺得應該是錯覺,因為我不可能認識什麼人,可以高貴到住在那一排每日平均護理七百元的高階病房。
簡溪拍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去,他的臉上依然溼淋淋的,頭髮上的水順著臉頰兩邊流下來,他一邊擦著自己臉上的水,一邊指了指湖的對面,對我說:“有人叫你。”我抬起頭,對面落地窗面前的人影有些眼熟,直到對方喊起來:“我是崇光。”
世界像是被誰的大手用力地捏變了形,湖泊大海,山脈森林,一瞬間都擠壓到了一起。聽見洪水四處氾濫的聲音,也可以聽見森林折斷的咔嚓咔嚓聲。
我走進崇光的病房的時候,他正站在落地窗面前打電話。他抬起頭看看推門進來的我,臉上微笑著,熱情地招呼我進去。
他掛了電話,轉身跳到床上,抱了個枕頭在懷抱裡,歡天喜地地對我說:“剛剛是Kitty的電話。沒想到會看到你哦,你怎麼在這裡啊?朋友生病了?”
我本來消沉的心情,被崇光這麼一問,就更加地消沉。
我坐到崇光床邊的凳子上,擦了擦掉下來的眼淚,開始講顧裡的事情。其實我也不知道從何講起,我胡亂講著顧裡的生日,顧裡的父親出了車禍,我的男朋友有了別的女孩子,我的好朋友南湘潑了我另外一個好朋友顧裡一身的紅酒,因為她和她的男朋友上了床。我像一個喝醉酒的人一樣,說話亂七八糟,中間還間或停下來小聲地哭兩句。整個過程裡,崇光特別地耐心,他睜著他好看而迷人的大眼睛望著我,像一個年輕的神父在聽著面前人的告解般安靜而又溫柔。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對他講起這些,講起我身邊最近發生的一團亂麻般的生活。可能是他身上有一種讓人忍不住親近的氣質,或者一種讓人信任的吸引力——儘管大多數時候,我都會把他和“不靠譜”三個字劃上等號,特別是每個月催他稿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