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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坦率地說,我樂於享受現在的寂寞,安全,又超然物外,環顧周圍的男歡女愛,我喜歡自己在刻薄話裡保持的冷靜態度。女兒尚未論及婚嫁,有價無市,正常現象,我媽為什麼就覺得比別人福薄呢,好像自己生產了一個滯銷產品?我媽為什麼不是個現代派的老太太,像鄰居劉徐娘,一天到晚地逛商場,敢穿粉紫色或嵌晶片的毛衣,頭髮漂成淺金色,態度嚴肅地跟女兒談判:不要輕易嫁人,不要輕易決定生孩子——如果生了孩子,要找個好保姆,自己是不會承擔照料孫兒的任務的,那種剝削父母晚年春光的孩子是最不孝的,是可恥的。劉徐娘風靡全院,走路腰肢搖動,為了掩飾脖子間的橫紋圍了條俏豔的長絲巾,比起她整天穿深灰套裝的女兒,風姿不知綽約多少倍。

女人只要放低門檻,不愁開張,我只是不能對誰傾心而已。我媽經常給我暗示,她誇張地嘆氣,弄得我無端自卑。為了自我保護,我只好更誇張地嘆氣,有意無意地,給她講幾樁婚姻敗筆。男怕選錯行,女怕選錯郎——現在社會亂,男人壞,萬一倉促上馬、選錯郎君,馬上就淪為悲劇女主角,天下道路千萬條,沒一條留給後悔的人重走一遭。

我跟我媽講:“我們單位的繩蔓你認識吧?就是那天來咱們家幫你切洋蔥的那個,她怕你燻了眼睛,你還誇她懂事,幹活細緻的那個?”

我媽對繩蔓印象深,她又切菜又洗碗的,不拿自己當客人,經我一提醒,我媽馬上回憶起來:“那姑娘好,文文靜靜的,說話不像你大大咧咧的。她怎麼啦?”

按舊社會標準,繩蔓應該是個被男人們歌頌的女性形象,因為她被丈夫揍得渾身青腫,卻向同事解釋:她接受了一次重量級的泰式按摩。她內向,賢惠,受了委屈也不忘維護丈夫處級幹部的聲譽。

或許是繩蔓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成為一個不被寵愛的女人,所以她迴避真相。繩蔓依舊替老公打理行裝,每晚在椅子上擺好襯衫、領帶和西褲,連襪子這樣的細節也考慮在內;第二天清晨,搭配得體的老公揚長而去,繩蔓目送老公的背影,失神中,眼圈有點泛紅。過了一段時間,繩蔓適應並開始迷戀自己受傷天使的形象了,才把實情謹慎地告訴了兩個密友。兩個密友面面相覷,因為承諾保密在先,替她輿論影響、伸張正義都沒了可能。儘管如此,繩蔓的秘密還是被緩慢地傳播出去,非常緩慢地傳播,像一滴汗水徐徐滲出面板表面——時間上的綿延,不僅使繩蔓的聖女之光未被磨損,反而增加了人們對她不便挑明的憐惜。

繩蔓最終離婚了,但她禁止別人說丈夫個“不”字:“我肯定也有不對的地方。他以後還要有自己的個人生活,不要再議論我們之間的是是非非了。”奇怪,繩蔓不記恨打人兇手,還為他著想未來,她怎麼不保護下一個可能和她前夫在一起並可能像她一樣遭受拳腳傷害的女性呢?

我跟我媽說:“繩蔓的婚姻也是欲速不達,她媽提起繩蔓前夫,就恨得牙癢,當年就是她親自給繩蔓介紹認識的。媽你就別老催我了,萬一我心急眼花,找個連我帶你一起揍的就慘了。你不知道,現在男的沒幾個好人,我得拿放大鏡好好挑挑。”

我媽聽了繩蔓的不幸經歷,根本沒減少對我的催促,她說我是越挑越挑不著好的。我媽倒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位同事,想介紹給繩蔓認識。這個打著探照燈也難尋的,據我媽說是和繩蔓天生一對、遭遇相近的男士,正是曾經令我大開眼界的東郭先生。在惟利是圖、慾壑難填的茫茫人海,東郭先生真是鶴立雞群,你從遠處就可以瞄準他。

第六章

大善人東郭先生(2)

好幾年以前了,我媽她們單位組織旅遊,可以帶家屬。趕上我媽和我爸有點兒鬧彆扭,因為我爸迷上了釣魚,每每早出晚歸,一身魚腥,到家就矇頭大睡,呼嚕震天,留幾條肥白的魚在水池裡吐著苟延殘喘的氣泡。我媽收拾魚到半夜,廢報紙上堆滿花花綠綠的油油的肝腸……連續幾個星期,我媽聞著魚味就噁心。我媽心有積怨,堅決不和我爸一起外出,讓我週末陪她去。在京北昌平的雲棲山度假村,進了賓館,我媽拉開行李拉鍊——她竟然沒收了我爸的碳素魚竿。

雲棲山空氣清新,氣候宜人,晚上寧靜極了,除了蟋蟀合唱團的小聲伴唱,聽不到其他響動。我租的房子臨街,雖是高層,更深夜半卻也聽得到車水馬龍,大貨車的轟鳴尤難容忍。久而久之,我落下失眠的毛病。而在雲棲山,連續兩天,我吃得香、睡得著,枕頭蓬鬆得像朵雲……只是早晨,我正睡到最甜,有人輕拍房門:“起床了,起床了,該吃早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