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故鄉是一個人必須熱愛的地方?種子落在花園,它讚美那裡的春天;如果落在沼澤,它也要歌頌爛泥嗎?那是宿命的盲從,是不經選擇的接受安排,是命運的奴隸,是懦夫放棄挑戰的理由。一個獨立判斷的人,應該勇於擺脫陳規,直面自己內心的要求、好惡和真實的嚮往。海翡翠從來就不熱愛故鄉,坦率地說,她討厭。她討厭那裡的環境,那裡的氣候,那裡的民俗,那裡的吃食,那裡的口音。
海翡翠討厭秋冬的乾燥,她的嘴唇從來沒有畫報少女的潤澤,時常破皮——海翡翠偷偷撕下幹得已經豎起來的一小塊殘皮,咬碎了吃,有時能嚐到一絲血味兒。每次從鏡中看到自己斑駁而悽慘的嘴唇,她耿耿於懷,情不自禁用舌頭舔溼,這個習慣又加重了嘴唇的乾燥程度。睡覺前海翡翠在唇上塗了一層香油,睡醒了抹一層甘油,可是沒用,嘴唇上還是常年掛著裂開的白皮。海翡翠把下唇裹進嘴裡,慢慢吮吸……她想象置身杏花春雨的江南,自己的嘴唇像花蕾一樣展開朵瓣。
她討厭婦女人人愛系一塊格子頭巾,顏色那麼怯,紅格子配藍格子,藍格子配綠格子,綠格子配紅格子……雖然風沙大,頭巾比較實用,要不然半天下來,頭髮就蒙上土粒——那她也是討厭的,連同這片比沙漠強不了多少的黃土。什麼粉雕玉琢的人兒待上幾年也被黃土改造成黃臉婆。女人是水做的,必須有水的持續滋潤才能成為出水芙蓉。如果不走,海翡翠就看到了自己必然的灰暗:哺|乳的黃臉婆抱著痴肥的嬰兒,黑而碩大的|乳頭在別人的視線裡時隱時現,掛著一絲涎水。
她討厭家鄉人對陌生客沒有來由的好感和親近。院門通常都開著,外人可以一眼看到屋裡的木頭桌子,可他們偏偏不用這張桌子——上午十點或者下午四點,根本不是正點的開飯時間,男人們卻都閒來無事蹲在自家門前撥拉著一碗麵條,吃得山響——而且見人就招呼:“吃了沒有?來家坐哇。”
上中學,海翡翠是最早學習並且唯一使用普通話的孩子,儘管遭到其他同學的嘲笑和排斥,她也不加悔改。她是孤獨的,也是優異的,因其孤獨而更加優異,因其優異而更加孤獨。課間十分鐘,她從不參與集體的跳皮筋或砍包,她站在窗外,遙望遠方——依稀山影,邊緣模糊,融進灰藍的天際。她的全部希望都在神秘的更遠的遠方。海翡翠是下定決心離開這裡的,所以這裡的人,她根本不放在眼裡,他們的態度不會動搖海翡翠。因為目標清晰,海翡翠格外用功,凡是考試成績沒坐上第一把交椅,她就嚴厲地處罰自己。海翡翠明白,這是她擺脫這裡的幾乎是唯一的途徑。她與第二名的距離越拉越大,這並不使她鬆懈,並不使她喪失前進動力,她與之較量的對手,在遠方。海翡翠遙望著遠方虛幻的對手,虛幻的朋友,她堅信他們的存在,她孤獨絕詣,都是為了與他們相逢。
海翡翠傾心的學科是地理。對那些名詞,她倒背如流;對複雜的地圖地貌,她瞭然於心。
她想,肯定會有那麼一天,海翡翠透過自己的眼睛和腳去親歷那些地理書上的名詞。她並不喜歡看軍事題材的電影,但那些電影裡常有一幕場景:指揮官鋪開一幅插著零星紅旗的地圖,規劃下一部署,標出行動路線。每當看到這兒,海翡翠就暗暗激動。她心裡已經鋪開一幅遼闊的地圖:從故鄉出發,寒來暑往,草飛花謝,她將踏山渡水,讓地球儀像馬戲團裡的皮球在她腳下轉動。她撫摸珍藏的《中國地圖》,頁邊纖維已經被手摸得起了一層微小的毛刺。因為這種熱愛,她愛屋及烏,連武俠書都是喜歡看的——俠客帶刀佩劍、行走江湖,與海翡翠關於四處遊歷的理想生活大致相符。
海翡翠喜歡看風光紀錄片,走異路,到異地,感受與眾不同的人生。海翡翠身邊沒有同道中人,誰也不知道她那麼早就身懷那麼大的理想。假設停留此地,她的明天不需要猜測和想象,永遠不會出現只有變化裡才藏著的奇蹟。生活在別處,只有在那不可測知的別處,能寄託海翡翠潛藏的激|情。她是把故鄉當作包袱來看待的。這個不值錢的包袱牢牢系在肩上,早晚會被她甩掉。
這就是為什麼,大學畢業被分回原籍的時候海翡翠毫不猶豫地放棄教師職業隻身北上的原因。她不會容忍自己多年來的努力付諸東流。她不能承受,放飛翅膀的結果,是圍二百米操場轉了一圈就跑回來。
坐在火車裡她遙望明滅燈火,她安慰自己,把以前的外地求學生活當作彩排罷了,現在才是出發,剛剛出發。列車載著苗條的海翡翠和她寬大的夢想,駛向陌生的站臺,那裡是她的終點,還是僅僅一個驛站?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