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胸前一尺為宜,另一手執匙,從正前方降落至雪糕表面,借慣性將雪浪捲起,然後沿此運動軌跡將這道弧線不間斷地一直延伸至口中,此刻,嘴唇與眼簾便自然而然地同時落下,於喉部醞釀已久的那一聲呻吟,終於一釋而出,在鼻腔裡繞樑三日——呻吟,只是呻吟,我認為這才是吃雪糕是唯一應該並且被允許發出的聲音,若顯示在示波器上,應該也是一道弧線,並且就是那道甜軟弧線的終止部分。
這一番旖旎風光,食品中似乎只有被勺子舀起的冰凍西瓜瓤可以相比。有一種西瓜就叫做“雪糕西瓜”,因肉質鬆脆細嫩,瓜瓤呈奶黃與粉紅兩色相間,故又名“雙色冰激凌西瓜”。
作為一道甜品,一種既不能果腹亦不再是防暑降溫所必須的東西,情調才是雪糕好不好吃的要素。我認為,最適合發出“雪糕呻吟”的所在,首選西湖邊上的那一家哈根達斯,這倒也不完全是為了配合“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的說法。我其實一直在考慮,如果地球溫度持續升高,有一天杭州不再下雪,我可能會於某個晴天的黃昏,買斷這一家雪糕店裡的所有庫存,將此“一直在過去的事物”遍鋪於那座著名的橋上,以人造的“斷橋殘雪”來紀念那“已經過去的事物”。可惜,哈根達斯的店堂裡面,肯定是不會用越劇《斷橋》來做背景音樂的——“看到斷橋橋未斷,我寸腸斷,一片深情付東流。”
一條站起來的魚
在直立行走的動物看來,一天到晚游泳的魚總是一天到晚都站著的,而盤子裡的魚,卻永遠是安詳地平躺在那裡,讓圍坐四周的食客看起來就像一群守靈者。這種魚見得多了,一種慵懶有時候便油然而生,忍不住就想對它央求一聲,我也歪著吧。
中式魚饌,除了被碎屍萬段者不存在姿態的問題,凡以整尾上碟者,無不是側臥牙床,即使入了經典的黃河大鯉魚,不過以盤子裡的尾部上翹為賣相;孔府菜“懷抱鯉”,本應以動物或人的擁抱的通常姿態呈現,上得桌來卻也是躺著,看上去像剖腹產多過像親子間的依偎,至於那號稱最善於烹魚的廣東人,儘管能把一條魚蒸出神魂顛倒的味來,卻也無法改變它僵硬的臥姿。
除了哥本哈根的美人魚和新加坡的獅頭魚,魚兒離開了水之後,難道就只有“躺下”這一種規定動作嗎?這實在是一個無聊而惱人的問題。二零零一年年初,在成都的“川東老家”,終於目擊了一條盼首翹尾的“立魚”。第一次見到立在盤子裡的魚,那種視覺上的衝擊感,猶如在潛望鏡裡見到一枚MK50反潛魚雷以50節航速迎頭襲來。
這道菜,名叫“三椒子鰱”,魚是烏江裡的野生鰱魚(又稱胖頭魚,一種性情活潑,善跳躍的“肥水魚”),一斤半左右;“三椒”者,野山椒、胡椒、花椒也。盤子裡,魚是呈S型公然立著的,躍如也。先用“三椒”將魚從裡到外略醃,然後用浸過野三椒的泡菜水隔水煮熟,吃起來麻辣帶酸,魚肉有彈性且十分入味,當然這還是次要的,一條魚不但可以讓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徹底改變了觀感的同時,還更新了筷子作用在魚身之上的傳統動作和運動軌跡,不再是直接將魚肉從平面上夾起,平面設計師從此改行當了雕塑家,獲得了一種雕刻或題壁的感覺。當然,為一條魚“翻身”的種種禁忌也就不復存在。
需要說明的是,在蒸的過程中,魚是尚未被立起來的(如用微波爐蒸,把魚立起來應有最佳效果),另外,魚能在盤中站穩,下三路還是得有些機關,也就是說,並非所有的魚都適宜站起來做“大寫的魚”,昌魚、帶魚或比目魚,還是躺下的好。
千千萬萬條魚倒下去,有一條魚站了起來,這一戰,從此擾亂了與在餐桌上的平鋪直敘的傳統序事方式,而且,這條駭世驚俗的魚,竟然是從川菜的一派血肉模糊之中躍起。蜀人烹魚,一向是弄得不成魚形之後水煮,雖然也有用高壓鍋蒸的,結果卻往往不是有味無形,就是味形俱壞。讓魚站起來的那個川東人,江湖上人稱二毛,是一個有苗族血統的詩人兼廚師,二毛的靈感得自於他的老家,即川湘交會處的“邊城”野食,所謂“煙水氣”和“匪氣”,就是取材上生猛和烹飪上的不羈。關於川西平原菜式(主流川菜)和川冬菜式的區別,二毛以元人小令的風格寫道:
川西菜
平原、丘陵、風和日麗
川冬菜
高山、流水、月黑風高
一個詩人在廚房裡所能想到的和做到的無非也只有這些。不過一條覺悟了的魚卻可以告訴我們,魚不一定非得躺著,詩人也不一定都要餓死,非但如此,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