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吃喝談好談透,不管是網上還是床上,欲達至化境,姿態之外,還必須保持一個飢餓或饞癆的狀態。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閒聊的功能本來就不是也不能“致知”(京派的除外),因而,“致好”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閒聊的最佳化結果。而在所有可以成為聊天的主題當中,又以吃喝的談論最能“致好”。然而,只有一個“好”字還是遠遠不夠的,按照“不如偷不到”的模式,我們不妨這麼說:“能吃不如好吃,好吃不如饞吃,饞吃不如偷吃,偷吃不如談吃,談吃不如吃它不到。”
談吃、想吃,但是吃不到,此乃床上的聊天者和網上的發言人之間的另一個共同之處,也是促成大部分上乘的以吃喝為主題的言談和文字的基本誘因。傳統的飲食寫作亦莫不如此,遠的有張岱,近者如梁實秋,無不是在落魄和貧乏之中透過花團錦簇般的食事的追憶而完成了漢字所能重現並創造的最美味的文字。
張岱,山陰人,其先世為蜀之劍州人,都是中國的美味之鄉。除了美味的籍貫之外,張岱還有顯貴的家世,故具備了美食家的兩大基本條件。青年時代的生活,照其《自為墓誌銘》所云:“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總而言之,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之者”。然而,“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正值在這種“想吃而吃它不到”的狀態下,張岱所有談論(夢憶)飲食的文字,皆因這種張力而美好得不可方物:“一到十月,餘與友人兄弟立蟹會,期於午後至,煮蟹食之,人六隻,恐冷腥,迭番煮之,從以肥臘鴨、牛|乳酷、醉蚶如琥珀,以鴨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謝橘、以風慄、以風菱,飲以‘玉壺冰’,蔬以兵坑筍,飯以新餘杭白,漱以蘭雪茶。繇今思之,真如天廚仙供,酒醉飯飽,慚愧慚愧。”
陶庵之後,漢語世界裡公認的紙上料理大廚,非雅舍莫屬。除了相同的籍貫和共同的“逸民”身份之外,兩者之間最大的共同之處,就是“吃不到”也。
關於經典的《雅舍談吃》,作者在自序中已經清楚地表明瞭心跡:“偶因懷鄉,談美味以寄興;聊為快意,過屠門而大嚼。”所謂“懷鄉”者,乃自一九四九年去臺之後,一水之隔,“大陸不可望兮”,故鄉的美食更不得嘗矣,從此凡四十年,“目斷長空迷津渡。淚眼倚樓,樓外青無數。往事如煙如柳絮,相思便是春常駐。”
就《雅舍談吃》而論,與其說“往事如煙如柳絮”,不如說“美食如煙如柳絮”,滿懷的鄉愁化為滿嘴的饞癆,本書所提及的食物凡五十八種,絕大多數皆為“吃不到”的東西。至於作者心頭揮之不去的那一番“畫餅充飢”的遺恨,更是滲透於字裡行間。於是,火腿自然是以故鄉的金華火腿為最好,“臺灣氣候太熱,不適於製作火腿,但有不少人仿製,結果不是粗製濫造,但是醃曬不足急於發售,帶有死屍味;幸而無屍臭,亦是一味死鹹”。而“美國的火腿,所謂ham,不是不好吃,是另一種東西……趁熱切大薄片而食之,亦頗可口,唯不可與金華火腿同日而語。‘佛琴尼亞火腿’則又是一種貨色,色香味均略近似金華火腿,去骨者尤佳,常居海外的遊子,得此聊勝於無”。“到處都有”的鱔魚絲,不消說也是以河南館子和淮揚館子的出品最為地道,臺北的“北方館子”之所以做不好,是因“此地沒有又粗又壯的巨鱔,切不出絲”。甚至連閩南和臺灣的特產青蚵(即牡蠣),也不如從“東單牌樓菜市採購”回來的青蚵那樣鮮美,更何況“此地其他貝類,如哈螞、蚋、海瓜子,大部分都是醬油湯子裡泡著,鹹滋滋的,失去鮮味不少”。即使是美味無比的血蚶……卻也只能令雅舍先生心裡很不舒服地“想到上海弄堂每天清早刷馬桶的人,用竹帚蚶子殼嘩啦嘩啦攪得震天響,看著蚶子就更不自在了。至於淡菜,一名殼菜,也是浙閩名產,曬乾了之後可用以煨紅燒肉,其形狀很醜,像是曬乾了的蟬,又有人想入非非就是像另外一種東西”。
因此,《雅舍談吃》既可以當成一場虛擬的美味盛宴來讀,同時也不訪視它為一場一個人的既悲憤又無奈但是又十分有節制地調控著欲滴口水之分寸的“憶甜思苦”會。
小心肝
在身體內部,肝是一件重要的臟器,並且與飲食之間具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它就像一座肉感的化學工廠,不停地分解及排除人體內的毒素,分泌膽汁以幫助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