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禮。
雲峰略一打量,譙敏之方面大耳,頜下三縷黑鬚,約四十左右,身上與他父親一樣,也帶有一股浩然之氣,顯然是一學問精深之人,而譙淑瑤依然是衣著樸素,不施脂粉,以木釵束髮,眼眸中卻隱藏著一絲幾乎不可見的恨意,當下回禮道:“兩位請座。”
叔侄倆稱謝後,譙敏之在雲峰下首坐了下來,譙淑瑤侍坐在譙獻之側後方。
譙敏之拱了拱手:“家父這些時日叨擾將軍府上,民先行謝過,不知家父身體可還安否?”
雲峰面色不變道:“譙老先生身體康健、精神矍鑠,譙先生無須擔心。”接著迅速岔開話題:“請問,譙先生尋本將是否另有他事?”
譙敏之直言不諱道:“舍弟帶回將軍所撰書冊,民有幸拜讀,卻存有幾點疑問,欲向將軍討教,不知將軍可有空閒?”
雲峰明白了,這個人是來找茬的,經學在兩漢時為顯學地位,由朝庭指定十四世家傳承,東漢末經學大師鄭玄以古文經學為基,博採今文經學之長,自成鄭學,而譙氏傳承鄭學支脈,尤精《白虎通義》。當即強打精神,肅容道:“請教不敢當,譙先生但請直言。”
譙敏之捋須道:“將軍於大作中滅三綱,棄人倫,不知將軍意欲何為?豈不聞天地自有序,地之承天,猶妻之事夫,臣之事君也。其位卑,卑者親事,故自周於行,尊於天也。請將軍教我。”
雲峰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示意親衛把書記官喚來記錄這次辯論,待書記官施禮入座後,令其記下譙敏之的提問,這才開口道:“自混沌分兩儀,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降為地,然清者,意同於輕,濁者,意同於重,非指汙濁!否則,萬物生靈乃至先賢聖皇皆生存於汙濁之中,無有機會識清,又豈能明清?莫非僅憑臆測猜想?
況天果真清乎?天究竟為何物?先賢可曾見過?莫非先賢抬頭望天便可明徹一切?既不明,何言依託承之?本將以為,天地時空合稱為宇宙,皆為一體不可分割,皆為人生存之基,何來尊卑之說?
由此推之,夫妻、君臣皆為一體,妻事夫,夫亦事妻!臣事君,君亦事臣!豈不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僅索取不回報,家豈能和睦?國又豈能不亡?…;
有漢一代,自惠帝六年起(公無前189年),賣官鬻爵成風,恆靈二帝為最,士民花錢買來官爵,又怎能不變本加厲壓榨百姓,十倍百倍撈回?以至民不聊生,餓孚遍野,最終張角之流振臂一呼,附眾百萬有餘,國家由此分崩離析,這般貪婪短視,莫非乃天意授之?豈能不引以為鑑?
本將推行新政,還利於民,如今涼州百姓富足,家家倉稟豐實,老有所養,幼皆識字,秦州已煥發勃勃生機,獨士人視而不見,反引來無端苟責,本將倒不得不懷疑士人究竟居心何在?是否百姓困苦,生靈塗炭方是其本意?”
譙獻之暗呼厲害,這個帽子扣的太大了,天下間誰都承受不起,而且從雲峰的侃侃而談來看,這個人絕不僅只是個武夫而已,反而對經學義理有著相當的研究,一時之間,他竟有種無言以對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他心裡很不舒服,鑽研了半輩子的經學義理怎麼可能輕易俯首認輸?
於是不置可否,避實就虛,譙獻之繼續問道:“將軍說笑了,士人怎會不愛惜百姓?而方才所言正確與否也有待商酌,民另欲請教:正朔有三,伺本?天有三統,謂三微之月也。明王者當奉順而成之,故受命各統一正也,請問將軍如何看待?”
雲峰一怔,譙獻之指出的三統迴圈,即夏、商、週三代中,夏為黑統,商為白統,周為赤統。改朝換代是統之變的依次迴圈,三變的只是形式,舊朝滅,新朝興,正朔、服色、禮儀、都城可以變,但三綱五常卻不能改。
他覺得譙獻之提這個問題是在給自已挖坑,不由得微微笑道:“黑白赤三色,黑為無序,白為無序漸有序,赤為有序。秦尚水德,以黑色為尊,漢繼秦統,亦奉黑色為正朔,然漢祚終結,傳於晉嗣,依三統之色,當漸趨於有序方為正理,可如今北方胡族肆虐,朝庭軟弱至退縮於大江以南,天下何以愈趨混亂?由此,僅易色澤,不易根本,不廢三綱,天下又何以至長治久安乎?”
譙獻之搖頭道:“魏受禪於漢,晉受禪於魏,一襲相承,三統未曾變移,故天下承漢未紛亂不堪,與綱常未有絲毫牽連。”
雲峰揮揮手道:“此言差矣,雖美其名為受禪,然獻帝、陳留王莫非甘心讓出社稷?況且宗廟已易,祭祀已絕,國號已改,當可視為舊祚終結,新朝再起,三綱亦至變更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