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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頭默立的白髮老者……一個,不,兩個高高的瞭望塔至今還矗立在宿舍區的兩個角上,從那兒延伸出的高牆和一排歪歪的石樁有三分之一已經塌掉,不過仍能看出當年的痕跡。

我們沿著一道石渠往田野走去。莎草、藎草、褐穗莎草和大油茫、白茅等把土表遮得嚴嚴實實。螞蚱不斷地撞在腿上、手上,麻雀一群群起落。不遠處是一個窯場,高大的煙囪頂部有一個被遺棄的鵲窩。焦乾的、不知被雨水洗過多少次的磚坯塌了一地,到處都是破碎的瓦礫。一個不知名的動物正在破敗的磚窯深處發出咕咕的叫聲,後來它聽到腳步聲立即斂聲息氣了。蕪草間我發現了一些三色堇,它們旁邊甚至還有一蓬馬蘭和一株鳶尾——淺藍色花苞閃著淡淡熒光。朱亞一邊走一邊不安地望,像是在尋找什麼,後來他大概終於發現了目標,步子明顯地加大了。

在一小片將死的紫穗槐灌木中間,有一片墳堆。它們都小小的,一個挨一個。這裡的草很少,墳堆光禿禿的。

我猜想這是當年囚在農場的那些死者。但我沒有問。朱亞在這兒定定地站了很久。

往回走的路上,他自語般說了一句:“我大概是最後一次來看望你們了……”

這話讓我驚愕極了。有片刻我一步也邁不動了。他沒有發覺,只是一個人走在前面。

這個夜晚很難入睡。因為這個荒僻之地太靜了。沒有一點聲音,不,沒有一點獨立的可以分辨的聲音,所有的聲息都匯在了一起,組成了很混雜很細碎的響動,像海潮一樣漫過來。我極力想從中分析出微風搖動枝條的聲音、野物的吵鬧……什麼也聽不出。整個荒野之聲都被漫漫的海潮統領了。我們顯得可真孤單。起碼應該有一聲孩子的啼哭啊。狗也不叫了。那隻狗大約也很老了,它伴那個老人倦倦地睡著……我在想那片墳塋安眠的人中有沒有朱亞的朋友?我想一定會有的。他們當中不包括陶明,因為我想如果有,朱亞一定會走到那個墳頭跟前去——他當時只是望著那一片……

這個夜晚我勉強睡著了,但不停地做著噩夢。後來很快又醒了,天還是黑的。朱亞在沉重地喘息,不停地翻動。現在我已經習慣了,因為他幾乎每夜都是如此。這樣的夜晚太難熬了,為了從中掙脫出來,我就努力地想了一會兒蘇圓,奇怪的是在這兒我連她的臉龐是什麼樣子都想不起了。很怪。又想了想,還是想不出。我只是清楚地記得起她的牛仔褲、她在樓梯口一轉身的動作……朱亞起來吞了三次藥,天亮了。

總算告別了農場。離開時我們連頭都沒有回一下。但我今生大概不會忘記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我們加快步子往前趕,按原定計劃,像逃似的,到黑馬鎮乘車返回基地。

“你知道黑馬鎮嗎?”

我仰起頭,看著被初升的太陽照射的這一片原野,那個有名的大鎮子就在前方,在雲霞烤成紅色的那一片蒼茫之中。前邊沒有人跡,沒有動物的躍動,只有安靜的一片。晨霧太重了,一切都隱在了濃濃的紅色背面。巨大的幕布拉開之後才會見到那個鎮子,我們正試圖撩開它,然後徑直地走進去……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85)

有多少次了,我走近它又繞開。它有巨大的磁力,當它把我從千里之遙吸到身旁時,卻又用相似的斥力把我拒絕了。這兩種力量都讓人無法抵抗。我發現朱亞走在前邊的腳步正一點點加快,他甚至對我的問話充耳不聞。很明顯,他也被一種磁力吸住。

4

許予明終於被安置在那所有花園的老式洋房裡。他住在二樓一個有洗漱間的屋子,隔壁就是那位老婦人。她無微不至地關心著一切來這兒的客人。交通員飛腳很快離開了,寧珂卻不忍離去。許予明雖然脫離了危險期,而且能夠下床走動,但傷得實在太厲害了。寧珂從未見過一個人被打成這樣:頭上、四肢、肋部和背部,甚至是胯部,都留下了深深的創痕。一個年邁的沉默寡言的醫生每天都來診視——他前一段也為殷弓醫過傷。這位老人長了一對鷹眼,看人時令人膽寒,卻有一副綿軟的心腸。他說話像呵氣,不斷髮出“啊,啊”的聲音,給人以安慰。寧珂想為他做做助手,他說不必了。

許予明並不知道援救他的其他一些細節,也不知道在剛剛接近城郊時遭遇的那一場有多麼危險——港長金志的巡邏隊發現了他們,為使其脫險,飛腳手下的兩個戰士差點丟了性命。他的情緒時好時壞,因為不得不使用鎮痛藥,離開藥物就吵叫起來。老太太過來安慰他,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撫摸他的額頭,他卻破口大罵。當他神志正常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