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傍晚她一遍遍撫摸我的頭髮,我的身體。當她的手伸到我的小腹那兒時,我就掙脫了,跑出了草寮。可惜後來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兒幾次,那完全是因為好奇和倔犟。我心裡有個聲音在說:我偏要去,你又能把我怎麼樣呢?黃色套袖大概有二十五六歲,不過當時我卻覺得她是一個年齡極大的人。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模樣:鼻樑一個漫窪,兩眼像貓一樣亮。她的嘴唇厚厚的,大嘴巴一下就能咬掉半個桃子。就是這張嘴巴,在天色變得烏黑時一下印到了我的臉上,猛地把我的臉弄溼了大半。她不容分說地解了我的衣服……就那樣,她很快把我的周身都弄溼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憶阿雅》(3)
她那會兒的聲音讓我一直記得。充滿誘惑、恐懼,還有更多的屈辱。即便在今夜,我仍然能清晰地想起十多年前的聲音,奇怪的喘氣,連同她的體息。我想拭去柏慧臉上的淚水,可又不敢。我從乾草上跳起來,嘴裡連連說:“啊,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她並不起來。我看到她的眼睛盯著天空稀疏的星星,嘆息了一聲。她坐了起來。
黃色套袖在那個時候曾經像呵氣一樣對我說話。她惟恐折傷了什麼,小心之極地撫摸,到處撫摸。她一遍遍地動我,飛快地動,讓我欲罷不能。我哭了。我因為自己的懼怕和絕望而咬住了她的頭髮,像撕扯一片棉絮一樣撕扯不休。她憐惜起我來,終於把我放開了,伸手輕輕推了我一下,讓我消逝在夜色裡。那個晚上,回家之前我去了河邊。我在河裡憤怒地暢遊和沖洗,全身都被岸上披掛下來的茅草和葦須劃得血淋淋的。
此刻,在這所地質學院廢棄的飼料場上,我這副被河水沖洗一新的身軀已經長到了一米七九,稍稍黝黑的面龐上有一對執拗的眼睛,不移不動地看著她。我如果侵犯了你,你就快些懲罰我吧。
她不願意看我。她那高聳的胸部一起一伏,格外觸目。我已經懂得這胸部的全部奧秘,糟就糟在這裡。我已經無法純潔了,糟就糟在這裡。我全身灼熱、毫無作為地坐在這片鋪滿了乾草香氣的地方已經十多次了,老天爺也會原諒我的。你從小養尊處優,是院長的女兒,對我擁有生殺予奪大權,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冒犯啊。可我恰恰冒犯了,糟就糟在這裡。
深春的風又一次掠過這兒。乾草的氣息濃烈無比,盪漾起來。我正用盡全身的力氣去遺忘那個草寮,突然這會兒雙肩像被什麼縛住一樣,又好像大片大片的梔子花垂落到臉上。我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親吻弄蒙了。我同樣緊緊縛住了對方。我的唇和手全在忙個不停,我的可怕而又甜蜜的造訪真的在不可阻止地進行下去。我幸福得忘記了泣哭和歡笑,嘴裡全是夢囈一般:“你就像一隻小動物,你就像我的阿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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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要向你講述阿雅的故事,可是最後都耽擱下來。它有些難言的繁瑣,也可能擔心引出一些不必要的誤解吧,結果總是作罷。它讓我欲言又止。你會說它不過是一隻小動物,大不了是一個精靈;可我說它也是一段沒法遺忘的往事,一曲纏綿的老歌,一種慾望和幻想。反正怎麼比喻都不過分,都不足以傾吐和表達我心中那些曲折而深遠的蘊藏。在這個突如其來的特殊年頭,在轟轟烈烈的甦醒的時代,在氣喘吁吁的追趕的路上,此時此刻還是讓我先停下來吧,停下來和你敘說。我這樣做不是申辯不是抗議,也不是遮掩悲傷。這不過是一種回憶而已,這個世界上誰能不回想過去呢;在我這兒,這是關於愛和童年,關於殘忍和憐憫,關於不幸和永生——這一切的綜合。午夜啊,在我眼裡你是一種悠長徐緩的黑顏色,愛慾和感動的顏色,個人的顏色。我就在這樣的光色裡一會兒急切一會兒沉靜,一遍遍呼喚著往昔,呼喚著一個名字,再把難以啟齒的什麼嚥下肚裡,與它連在一起的那些故事也就開始了……”
那個夜晚過去了許久,我給她寫了這樣一封文縐縐的信,卻遲遲沒有寄走。只塞到校傳達室的信箱裡就行了,可我總是在猶豫。沒有寄走,就繼續寫下去。我想向她解釋和傾訴,懷著無比的感激和愧疚。因何而愧疚我不知道,但總覺得事已至此,我也就沒有權利對其隱瞞任何事情……可是,可是我還是膽怯,小心到了極點。我害怕,無比害怕。這種恐懼將不是另一個時空另一些處境裡的人所能理解的。我只好求助於文字,我一直得意於自己的文字,一不小心就要賣弄辭藻。我在繞來繞去地向她——用一種詞兒,向我無比心愛的人講出這一切。我從一隻可愛的小動物講起,因為它是繞不過去的。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憶阿雅